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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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濯日得了顾霜的信,迅速的赶到了西商,正在与昭晔商量如何卧底一事。

    经过上一个探子的前车之鉴,他们这回要准备全套的身份证明,以便于骗过朔月宫的排查。

    另一方面,南祁这边也吩咐了景五和手下的人开始以太子代朝廷了解民生的幌子在西商境内秘密调查那个被灭口的哑巴和他那身没有标志的军服。

    许是这豢养私兵的事情太过重大,西商又处处都是古怪,南祁这几日总有些心绪不宁,每每到了早才会好些。

    前一日虞青园递了帖子过来,要在虞府为他们一行洗尘接风。

    南祁本就有些烦躁,看到那帖子的时候,想起虞青园和南宸那张脸,不由得厌烦之意更胜,差点儿就将帖子撕掉了,被顾霜一把拦住,哭笑不得的安抚了好一番,才作罢。

    “我们来到西商,虞府为我们洗尘接风本是正常的,若不去,反倒是给了把柄,草惊蛇,”顾霜一边轻捏着他的手以示安抚,一边细声安慰道。

    不得不,这一物降一物。南祁素日里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形象示人,那张温柔假面从未破过功,前些年在京中连她也被骗去。

    可是自来到西商,遇到南宸,他似乎就格外烦躁。

    她不好将此事放在明面上来,便只好素日里好生安抚着。

    好在南祁对她的示好好像分外受用,每每她摸摸抱抱他,很多时候他便作罢了。

    想到这儿,她心又软了软。

    他虽是个阎王,可不发疯的时候,真的,对她挺好的。

    “你在想什么?”南祁看见她甩头,以为她不舒服,关心问道。

    “没,没什么。”她被他捉了个正着,却不敢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只好敷衍一番。

    是夜,虞府张灯结彩,歌舞笙箫,好不热闹。

    南祁换上了一身绯色常服,顾霜虽现在还是个白身,但是有了这准太子妃的头衔,又耐不住南祁在她耳边不停地劝,便也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一身海棠红如意纹的礼服。

    顾霜不知南祁是从哪儿找到的裁缝,能做出如此鸡贼的设计。

    没错,鸡贼。

    这礼服白了就是太子妃礼服的山寨版,却在紧要处都有那么些不同,因此不能算是逾制,但是明眼人一看,便又知道这就是照着太子妃的礼服做的。

    虽是个山寨版,但是这衣裙做工之精巧,绣纹之繁复,比之皇家礼服不差分毫。

    顾霜感受到周围人对她投来好奇又震惊的目光,好笑又无奈。她前些年在京中便对着这种在自己品级限制中,极尽奢华之事很有几分心得。如今看来,这太子殿下与她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南祁带着她坐到了上位,南宸和虞青园便在两人左手边坐下了。

    南宸这几日都因着风寒,未曾出现。见两人进来,他赶忙上前行礼,许是没好全,又带起了一阵咳嗽。

    这几日虞青园和虞青染时常带着她和南祁游览绩城内外。南宸开始两日还陪在他们身边,但是自从大前日起便染了风寒,在虞府修养。

    “皇弟身体不适,何苦硬撑着过来呢?”南祁免了他的礼,一副热心兄长的模样,好似在为南宸拖着病体前来赴宴很是心疼。

    然而这话停在顾霜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了。

    这是阎王不待见南宸,怪他在他面前找晦气呢。

    南宸本想些什么,但是刚一张口,又被一阵咳嗽声掩住了。南祁又假模假式地嘱咐了两句要注意身体,而后朝着虞青园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宴了。

    宴席开始之前,依照惯例,虞府作为接风宴的东道主,虞府几房便要一个个到南祁面前见礼

    虽然他们刚到绩城之时虞青园就已经带着虞府上下前来迎接,但是南祁当时并未与众人过多交流,因此她也只是在别馆门口匆匆扫了一眼便作罢。

    今日她便借着这见礼的功夫,细细观察虞府几房的人。

    虞府作为西商望族,全府上下竟不到十口人。这放到一般家族中,还不及其中一房的人口多。

    她想起在她来之前让月无为她整理的资料。早二十来年前,虞皇贵妃虞瑜进京的时候,虞家虽不算是家丁兴旺,但是也未见如此凋敝。

    当时的虞家有两房,上任家主虞昭影,也就是虞青园他爹所在的大房,和虞昭影的弟弟虞昭陵,所在的虞府二房。

    虞昭影与虞昭陵乃是一母所出,年龄相隔十几岁,却相处得十分融洽。虞府大房二房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生过龌龊。

    然而当虞昭影去世的时候,这个二房的弟弟却不知为何,什么也要分家。

    彼时虞青园刚刚继任家主,地位尚且不稳,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这位叔叔,咬咬牙,便答应了。

    虞昭陵虽如愿以偿地分了家,在分家后却开始走了背运。

    分家过去了仅一年,他的妻子便沾上了肺痨去世,紧接着府里怀了孕的妾因为主母不在,卷入了后院争斗,被人一把推下楼,一尸两命。

    祸不单行,虞昭陵本就只得了一个儿子,然而他的独子,二房嫡子虞青凡又染了疯病,家丁一个没看住,竟然是走失了。

    当时虞昭陵央着虞青园差点儿将绩城翻了个底儿朝天,却也没有再找到虞青凡。

    一个疯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不见人影。

    妻儿死的死,疯的疯,虞昭陵当时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是受不住击,跟着去了。

    虞府二房竟就在他分家的三年后,绝户了。

    实在是让人唏嘘。

    再回虞青园这边。虞昭影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子一女。

    他的嫡女虞皇贵妃虞瑜早在几年前便进了宫,正是盛宠的时候。

    虞青园继任虞家家主,也算是少年得意时,而唯一的庶子虞青染那时也才不过两三岁,压根儿对他的嫡兄造不成威胁。

    因此虞青园对这个弟弟也多了两份看顾之情。虞青园待这位弟弟如兄如父,甚至可以虞青染是被他这位嫡兄拉扯大的。

    虞青染如今尚未婚配,然而虞青园却是多年前便成了亲。

    他的夫人童氏乃是西商望族童家的嫡长女。虞家与童家本就是西商最有声望的豪门大族,虞青园与童叶的结合更是将两家结成了姻亲。可以如今的西商,若是没有朝廷插手,那便是这两家的天下。

    这位虞夫人身体却不怎么好。那日在别馆前这位虞夫人便是被人扶着来的。今日这位夫人向他们行礼的时候,顾霜清楚地看到她一脸病容,便是着厚厚的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

    虞夫人身子实在是太弱,因此在见过他们两人后,便告了罪,回去了。

    虞青园算得上是洁身自好,后院干干净净,也没想着要如何开枝散叶,就守着这一位夫人过日子。

    好在虞夫人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长子虞山岳和长女虞凝,这才让虞家不至于绝后。

    然而,这种想法在顾霜见到虞山岳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因无他,只因这虞山岳看上去竟然比他重病的母亲还要消瘦一些。

    他身量很高,与南祁不相上下,远看去却只有南祁一半宽。全身好似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上面支了个脑袋,整个人在不算宽大的袍子晃晃荡荡,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

    虞山岳今年只有二十来岁,行动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颤颤巍巍地对着南祁跪下行礼,好似下一秒便要承不住浑身重量跌在地上。起身的时候也要依仗着旁边的厮才能起来。

    顾霜看着虞山岳这副模样,心中有了数。

    这虞山岳,十有八九,是服用了寒食散。

    她下意识的去看了眼南祁,想要知道他看出来了没。

    南祁余光看见她看向自己,虽还是神色如常,案几下的手却是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顾霜知道,此举表明阎王也看出来了。

    她心下放定,便抬眼看向虞家最后一位,虞青园的长女虞凝。

    虞凝前两年已经嫁出去了,或者,虞青园为她招了婿,便是她身边那位陆公子,陆丰。

    别高门大户,便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轻易也不会去倒插门。

    因此这位虞府这位女婿并非什么高门公子,而是虞青园几年前救下的流民。

    本来,虞凝乃虞家嫡长女,无论如何也轮不上这么个毫无背景的陆丰。

    然而,虞凝不知怎的在后花园池中落了水,被陆丰救上了岸。自那儿以后,就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对着陆丰芳心暗许。甚至于在没有婚约的情况下,与陆丰无媒苟合,还被虞青园逮了个正着。

    虞家为了掩盖这家丑,只得匆匆将陆丰招了婿,入了赘。

    这段事当时在绩城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

    但是顾霜看着虞凝与陆丰站在一起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虞凝会对陆丰有情。两人从眼神到肢体动作无一不古怪僵硬,而虞凝姿势之间还像是畏惧着陆丰一般。

    想到这里,顾霜看着这虞家一家,心中便起了一股怪异。

    好似自从虞昭影死后,这虞家就走了背运,死的死,疯的疯,活着的不是病弱,便是染了药瘾,真是一家的糟心事。

    虞青园青竹之姿,儒雅非凡,然而他这一双儿女,却是没眼看。

    虞山岳染了寒食散,人不人鬼不鬼,这虞凝,也不似高门大户出来的嫡女,举手投足间皆是畏畏缩缩。和那陆丰站在一起,不像是姐与穷女婿,倒像是主子和丫头。

    按礼数,这第一个与最后一个见礼的人要为南祁奉茶。首当其冲的是南宸,而最后一个便是虞凝。可是这位大姐看上去实在像是门户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敬个茶,战战兢兢,那茶杯在手中抖得差点儿将茶水晃了出来。

    南祁这几日本就心情烦躁,看着她畏首畏尾的样子更是厌烦,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一把将茶杯挥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一部分溅到了顾霜的脚上,引得她一声痛呼。

    南祁这脸翻得始料未及,满屋子的人都傻了,纷纷跪下请罪。

    顾霜对南祁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也是吃惊,这阎王虽在她面前三番五次翻脸无情,但是她从未见过他在外人面前如此这般。

    她微微皱了皱眉,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南祁拉了过去,刚刚被茶水溅到的脚就这么被他捧到了膝上。

    南祁顾不得许多,想要褪下她的鞋袜仔细查看,却被她制止了。

    “殿下无需担心,我无事的,”她挣扎着将腿从南祁怀里扯了出来。

    若是真被他大庭广众之下褪了鞋袜,她这张脸才真不知道要往哪儿搁。

    “抱歉。”南祁垂下眼帘,声音有些沙哑。

    那股火气来得莫名,他控制不住自己,却没想到伤了她。

    他有病,这他一直都知道,却也不甚在乎。

    三不五时从心底涌出的暴虐,他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

    发火如何?杀人如何?

    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憎恶自己这毛病。

    他藏在袖口中的手慢慢攥紧,像是惩罚自己一般,任由指甲将手心戳出血来,还嫌不够,又不断地抠挖那伤口,想要将它弄得更严重。

    明知自己是个怪物,为什么还要披着人皮去招惹她?

    你为了心里那点儿龌龊欲望,死缠烂着要她陪着你。

    现在她因为你,受伤了。

    你真该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顾霜并不知道南祁如今心中所想,但是她隐约觉得现在的阎王有些不对劲。

    下意识地,她靠近了他一些,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然而,她手刚刚放到他膝上,这人便如触电一般猛地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你应该骂我,厌恶我,远离我。

    可是为什么,你要抚上我的膝盖,对我温柔地笑。

    让我觉得,我仿佛看见了高悬明月,在浊浊暗夜中,朝着我这一地污泥奔袭而来。

    顾霜死也想不到,这不一会儿的功夫,南祁便在地狱天堂走了一遭。

    她一心想着此时该如何收场。这虞凝虽敬茶的姿势是在是家子气了一些,但是也是在礼制之内。南祁突然翻茶盏,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很容易就会传成对南宸这个弟弟和他的母家心怀不满。

    因此无论如何,她得将这章漂漂亮亮地揭过去。

    更重要的是,她不仅得给足虞府面子,还得安抚着阎王,让他不至于又当场翻脸。

    她脑子飞速转动,朝着南祁道:“殿下天人之姿,虞姐为殿下敬茶,一时紧张,也是可以理解,”

    她一边着,一边轻拍着他的膝盖,似是安抚,又似是撒娇。

    南祁感受着她的温柔安抚,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哪儿顾得上什么虞凝,只听见她完了话,便赶忙点头表示附和。

    果然,这阎王最吃她这一套。

    得了南祁的话,她赶忙回头挂起标准的外交微笑,冲着虞凝道:“太子仁慈,虞姐起来吧。”

    着她还亲自将虞凝扶了起来,一副温柔贤淑的样子。

    然而就在这时候,虞凝却接着宽大的袖袍遮掩,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她心中惊讶,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做足了高门嫡女礼数周全的模样。

    虞府有鬼。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冒出来,因为就在刚刚俯身之时,她清楚的看见了虞凝藏于立领下,青青紫紫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