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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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确实过了几天好日子,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虚度时光,他不善言辞,许多话不知如何出口,他还有轻微的结巴,是长久不与人交流的后遗症。

    但这些过往最终被治愈了。

    那个将他收养的男人常常将他搂在怀里,温暖的怀抱驱除了他身上所有寒意,在那样一个瑟瑟秋夜里,他跟着男人回了家。

    那是段美好的日子,尽管好日子总伴随着意外。

    男人应当是个有钱人,家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三个孩。

    他们叫他爸爸,是那么熟练和热忱。

    他也想开口叫他,可往往爸爸两字只能勉强叫出一个“ba”,他想他是笨的,和孤儿院其他孩的那样,安安是个笨孩子,哪怕将苹果分给他也总会熬到苹果腐烂那天,他不敢吃,他怕吃了就再也没有了。

    所有他想藏起来的东西都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譬如苹果,譬如父亲。

    将他带回去的第一天,他有了一个崭新的人生,男人叫他陆忧,他希望自己无忧无虑,他他是他见过最可怜的孩,他伸手揉他的脑袋,一下一下。

    男人的怀抱是温暖到懒散的,安安在这份安详中渐渐闭上了眼。

    他的人生从此翻篇。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男人赠给他的名字那样,一直那么无忧无虑,可是变故从来不曾将他放过。

    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殡仪馆门口起了争执,年龄最大最有主见的大哥坚持土葬,二哥三哥却执意将父亲带走,他们不愿接受父亲的死亡。

    僵持了一段时间,陆忧抬起头看向那片悠悠蓝天,蓝得透彻,蓝得优雅,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可是并没有下雨,原来天气预报和父亲一样,都是会骗人的。

    可是人死了,天上本该下一场雨。

    天上没有风也没有雨,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陆忧在争吵中转身离开,孤儿院的经验告诉他,他得找个地方哭泣。不然他会疯掉的。

    陆忧有世上最漂亮的蓝宝石眼睛,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可他短命的父亲还没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事,就与他相隔人海。他不懂变通,他偏执着相信来生,他想或许哪天自己走在大街上,就能见到父亲的来生,那一定是个极好的相遇。

    陆续意盯着眼前少年,看着他的眼眶从微微发红变成盛满泪珠,那一连串的水滴好似童话故事里的珍珠,他的儿子依旧那么漂亮,就连漂亮带来的脆弱也一点没变。

    这确确实实是他那个娇滴滴的儿子,陆续意仅剩的最后一点疑惑也消散了。

    “你……”陆忧惊慌得抹去眼角掉下的泪珠,他许久没有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但在看清这张脸后,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怎么也无法消散。

    他的眼里只有这张脸了,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这瞬间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是他死敌的哥哥,他满腔的激情在烈火中燃烧,那些岁月成了火后的死灰。

    陆续意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陆忧攥着他的肩益发紧,几乎将他捏痛了,他现在的身体怎么也承受不了血气旺盛的少年人的用力,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才将少年的思绪回了原处。

    ”你怎么了?”

    陆续意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尽管此时并不是一个相认的好时机,但他依旧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刚烈到脆弱的少年,用自己的怀抱借他汲取温暖。

    即使他已不像上辈子那样拥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爱,这些都无所谓。

    门口的护士看呆了,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看见性格这么易变的人,一会凶得好像要吃人,一会又脆弱得好像熊软糖,这世界真玄幻。

    护士刚想咳嗽一声,让这趴在病床上的人识相起来,自己要换药了,但没等她开口,那人便自己起来了。

    陆忧五味杂陈,脑海里的过往和现实在架。

    他是被大哥逼来给陆逸他哥道歉的,昨晚的事闹得太大,他那群狐朋狗友在他哥厉声胁迫下把他这几天和陆逸架的事儿全都交代了,转头又和他建议要他先发制人,在他哥生气之前摆平过去。结果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他哥就已经知道了。

    他真是一点也受不了陆逸那孙贼端出来的三好学生的样子,顶着学生会的名头让他一点面子都没有,横竖在学校里看他不顺眼,那记录本一天到晚就顾着记他的名字了。

    最憋屈的是老师也愿意信他,照着记录本挨个电话给家长,他哥脾气本来就阴晴不变,从他爸英年早逝后就一直端着,在家他最怕的就是这位大哥。偏偏老师给他哥电话的次数比他给他哥电话的次数都多,导致他都不怎么敢在家里吃饭。

    前几天他和朋友们一起去玩,被他们拉去一个新开的bar,结果好死不死发现陆逸居然在这工。

    陆忧当场就笑出声了,一想到这人在学校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再看现在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当机让经理把那家伙叫到面前好好羞辱了一番。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多过激,哪怕那场bar里许多富二代和他是同一个学校的,但看着昔日清高冷傲的学生会长青白交加的脸色,他心里别提多爽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将陆逸施加在他身上的羞辱全部偿还给他,这傻逼不是喜欢告状吗?不是喜欢叫家长吗?正好前几天听陆逸那哥哥从植物人状态中醒过来了,为此,万年好学生的陆逸还特地请了假,从学校里赶回了家。

    陆忧觉得时机来了。

    陆逸不是爱装好学生吗?

    不是爱告状吗?

    不是喜欢电话给他哥么?

    他陆忧就要把陆逸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痛苦加倍返还。

    陆忧确实做到了,他抵着门给了陆逸一顿羞辱,让陆逸他哥看见自己挨了一拳,接着自己再顺势揍回去,横竖名声败坏的不是自己。

    接着又乘着陆逸怒极的时候把他去夜总会的事儿抖搂出来,简直完美。

    陆忧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平平无奇天才。

    天才陆忧当晚被朋友们灌得死醉,跌跌撞撞才回了家,刚迈进家门,就看见他大哥,二哥,三哥齐齐端坐在一张桌子上。

    大哥坐在桌头,陆忧余光瞥见他二哥和三哥先后了个哈欠,应该是被硬拖出来的。

    可大哥一个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陆忧酒醒了一半,低着头站在桌前装傻。

    其实硬要,他倒不是怕他哥他,他只是单纯得,不能接受在别人面前挨。

    可他大哥老爱杀鸡儆猴,哪怕没有人也要制造出人,譬如现在。

    “你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去招惹陆逸他哥。”

    “不错,跪下。”

    这是他挨前的一整套流程,接下来自己只能忍着疼痛,咬牙坚持竹鞭拍在他后背的痛苦。

    在例行挨完后,他哥却一反常态停在他面前,他大哥有张薄唇,抿起来的时候整张脸显得过于严肃,笑起来又有点甜,可惜自父亲死后,他们就很少见到大哥笑过了。

    那场葬礼过后,他大哥担任起了当家做主的重担,家中事他事事都要关心,就和第二个爹一样。不同的是这位爷是个严爹。

    陆忧其实很怕他大哥,他是最的那个,也是最晚才能当家做主的一个,也就是他是要被他大哥揍得最久的那个。

    此时他看见他大哥嘴巴一张一合:“明天去给你那个同学哥哥道歉。”

    这不是建议,这是命令。

    陆忧一瞬间蔫下去了,怎么自己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搁那群非富即贵的狐朋狗友里也是山鸡里的凤凰,怎么非得和这不识好歹的野白莲杠上了呢?

    但无论如何,他也只能照做。

    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提着他大哥给他塞的苹果鲜花,来赔礼道歉了——虽然一开始他只是算把东西放下后潇洒离开。

    昨天他其实没怎么看清陆逸他哥的脸,他对陆逸的怨恨已经到了恨屋及乌的地步了,当天开门又正好被结结实实了一拳,更是惹起了怒火,头晕眼花间只影影约约看见一个面色苍白、形态消瘦的人拄着拐杖朝他走来,连样貌都没看清。

    昨晚更是如此,大晚上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他能看清人脸才见鬼了。

    世事无常胜有常,他只能一句造化弄人。

    陆忧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才从刚刚的失神中回过神,他确实有无数的话想给父亲听,但他明白,眼前这个和父亲有着七分相似的人并不是父亲。

    于是他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将手上提来的苹果和鲜花放在床头柜,又想伸手替他将靠在身后的枕头放好,陆续意被他一系列的动作整蒙了,想什么,又觉得无话可。

    低头思索间,陆忧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湿热的掌心,一如许多年前,陆续意第一次牵起那个名叫安安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