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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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秘书办事一向迅速,陆续意在世时夸赞他办事手段稳重得体,从不令他感到突兀,后来做的事也确实应验,陆续意果然没看错。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陆磬挂了电话,依靠在柔软的座椅上,他盯着头顶的灯发呆。

    涅克剧院不止外表光鲜亮丽,内里也尽显奢华,其中自然也包括后台。建造时承举国之力,资金几乎散布每个角落。灯盏是镂空的,从里散出昏黄的光亮,谈不上透亮,却仍可称得上亮堂。陆磬仰起头,面上掩盖一层朦脓的面纱,映衬着他唇角的痣益发艳气。这与他在台上矜贵公子的形象并不相似,但此时没人,即使有人,也不敢看向他。

    他只眯着眼,回忆往事。

    陆磬这时才觉得陆续意留给他的也不全是痛苦,还有幼时那段短暂却快乐的童年,尽管那些日子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演变成了憎恨。

    陆磬总想,陆续意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让他再次体会悲哀到极致的痛苦。这不是很残忍吗?他想,咬牙切齿得想,陆续意是世上最可恨的人,比将他丢弃后投湖自尽的亲生父母还要可恨。

    糖葫芦那么好吃,后来他每每闻到都要呕吐,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难以自控的眼泪落下来,他卑微得好像一只失去主人的金丝雀。

    扭曲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发酵的,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从未有人发现。

    陆磬每每做梦,梦中的陆续意一次次死在他的眼前。死亡的播放是慢动作的,棺材的合上也是慢动作,他环顾四周,是白茫茫一片的布,谁的身上都有布,裹在头上裹在身上,不认识的人抱着他们哭,眼泪浸湿陆磬的衣服,这是陆续意从外地给他买来的高定货,价格可贵了,于是他推开了女人哭得面目全非的脸:“别哭啦,我衣服要脏了。”

    林家教给他的礼仪是由身到心,他有着世家公子的讲究,也有他们的通病。陆磬保护自己的衣服就像保护自己的脸蛋,他不理解这群不认识的人伪装的痛苦,这与他是不一样的,他的痛苦不通过眼泪传播,他的眼泪在幼年的那场变故中已经流光了,他学会了陆续意教他的化解。

    化解的方式很多,多到陆磬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他苦着脸从灵堂跑到门口,蹲坐在台阶上发呆。

    发呆是最简单的方法,尽管是个笨方法,但他不想再听见屋子里男男女女的哭声,几乎要震破了他的耳朵,他想陆续意怎么还不回来呀?怎么还不来将他们接走,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再去夜市转转,他还从没在冬天吃过糖葫芦哩!

    陆听寒在天黑之前找到了陆磬,他趴在石凳上睡着了,陆听寒擦了擦红彤彤的鼻子,哑着嗓子叫他:“起来,大哥叫我们回家了。”

    陆磬迷迷糊糊睁开眼,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他:“爸爸呢?”

    陆听寒没有再话,陆磬看见他眼睛鼻子都是通红的,问他:“你感冒了吗?”

    陆听寒转身离去,陆磬听见他隐在喉咙眼的呜咽,于是回忆又被勾起来了,他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哭的,头脑和身体全是热的,热气腾腾得好像要离开人世。

    他那时哭是因为失去了父母,陆听寒为什么要哭呢?陆磬挠着脑袋想,实在想不明白。

    陆续意从没有死去,陆磬坚信这点,直到亲眼见到躺在棺材里睡得安稳的他,看着他的脸色死灰一样的白,冰冷的身躯泛起凉气,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喊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

    这时,陆磬的思维才被一拳击碎了,过往一切粉碎成了灰。

    陆磬是最后一个接受陆续意的死的。

    家里的那架钢琴从书房搬到了陆磬的房间里,他开始日夜弹奏,乱七八糟得弹,怎么扰民怎么弹,他有满腔的属于孩的幼稚的冲动,从指尖倾诉出去了,即使在没有人听,却释放得很快乐。坐在钢琴前,静默也成了宣泄。

    孤独的灵魂开始飘荡,他这么活到了十六岁。十六岁的男孩,十六岁的姑娘向他表白,那也是个春天,春天适合圆梦曲,他哼着歌,将女孩的情书撕碎了踩在脚下。

    他,隔着最温柔的春风:“滚。”

    围观的群众是个染了黄发的混混,见义勇为似的凑到他眼皮底下,愤慨叫道:“陆磬,你这个混蛋!”

    陆磬确实是个混蛋,他笑了笑,笑容如沐春风般和煦:“谢谢夸奖,你也滚。”

    陆续意千万般不好,也教会了他一点,最简单粗暴的快乐就是权势压人,很不人道却很爽。

    陆磬当晚做了一场梦,很怪的梦,梦中他又遇见了陆续意,但他不再叫他父亲,他直呼他的名字,他们拥抱又对视,缠绵的对视,陆磬诉自己的过往,这些年的经历,难捱的每个夜晚,他诉自己的难过,难过到一颗心上千疮百孔。

    他捧出自己的心,凑到陆续意面前,他看见他低头亲在自己这颗残败的心上,唇上沾染上的血液正似女孩向他表白时咬紧的下唇,红艳到那样的程度也成了暗示……

    陆磬蠕动了下唇,难过的心跳的更快了:“不要离开我。”

    无人应答,拥抱依旧那样温暖,温暖的太阳属于他一个人,梦里,现实中,都该如此。

    ——

    陆磬拖着下巴看向窗外,冬天就快要来了,早出门的时候树叶上已经结了霜,大学的生活那么无趣,竟令他想起过往。

    高数课上乌压压倒了一片,陆磬眯着眼发呆,盯着正上方挂着的时钟,数着秒数。

    铃声响起后,乌压压的人群刹那间消散了,陆磬慢悠悠收拾书本,看见一个碍眼的黄发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陆磬!”那人叫他的名字。

    陆磬挑了挑眉:“怎么?”

    黄毛抓了抓自己凌乱成狗窝的头发,没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和我抢丽丽?”

    陆磬一顿,转过头由上而扫视眼前这个头脑不太聪明的非主流,“丽丽是谁?”

    黄毛傻了眼,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他结结巴巴道:“就是我们班的班花啊,那个昨天还和你一块开班会的那个……喂,陆磬,你这傻逼不会故意整我吧?”

    陆磬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不好意思,真不认识,还有事儿吗?没事别拦着我,我要走了。”

    苏安以为他在开玩笑,等看见他真的开始往门口走,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急急拦到陆磬面前,:“等会,等会!”

    陆磬终于不耐,皱着眉问:“你今天把药当饭吃了还是怎么,有病就去看,别浪费我时间。”

    苏安也急道:“你真的……真的没有喜欢丽丽吗?”

    陆磬翻了个白眼:“不喜欢。”

    “那之前那个露露呢?”

    “不认识。”

    “晴晴……”

    “你还有完没完?”陆磬彻底被惹火了,一脚踢在桌子边。

    “噢,”苏安抓了抓后脑勺,问题得到解决,良心却不安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你昨天有没有遇见一个男的去找你?”

    苏安攥紧拳头,圆润的指甲被他压狠了,在掌心留下一道白痕,他预感自己做错了事儿,心里的懊恼和纠结明晃晃呈现在了脸上。

    昨日陆续意问他关于陆磬的一些事,他都如实回答了,年龄性格兴趣爱好,甚至是近期的行程路线,他把知道的都吐露出去,一方面是答疑,另一方面是实在憋坏了急需有个倾听者。

    等到了晚上,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奇怪的地方有许多,比如,他不认为一个咖啡店里没钱没文凭没才干的员工会认识陆磬这样的人。

    陆磬何许人也?在他们学校瞌睡有人抢着送枕头,听堂课里三圈外三圈全是迷妹迷弟,暗恋的人从校门口排到西城外,每年收到的情书比他写的检讨书都多。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把这一切归为暗恋者的伎俩。陆续意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这符合苏安的想象,毕竟他从不撒谎,陆磬确实是男女通吃。

    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慌张。陆磬此人,长了张妖艳贱货的脸,偏偏装作一副生人勿扰的气场,只许他挑逗别人,不许别人觊觎他。苏安高中时期暗恋的女孩就是如此,告白后连带着情书和人一块从学校消失了。

    陆磬终于抬起头,正眼看向眼前这讨人厌的非主流,看向他被头发掩盖了一半儿的眼睛,纠结着紧紧抿住的唇,“谁去找我了?”

    苏安啊了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即刻崩溃,他支支吾吾道:“没、没谁,既然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陆磬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并未当回事,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这段插曲被他安置下来,他夹起书本和笔袋悠哉悠哉出了门。

    太阳露出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轮了几天班,陆续意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个休息日。

    他伸了个懒腰,看见秦黎带着单家兄弟进来了,门口流苏叮叮当当响,陆续意脱口而出的欢迎词卡到一半,看见苏苏迎了上去。

    “累死我了,轮了都快一星期了。”她和刚进门的秦黎抱怨,一双手却自然而然挽住了陆续意。

    两人都穿得制服,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对情侣,单无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插进两人中间。

    “调班而已,不合适就和老板,我相信秦老板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他,“实在不行你也可能和我调。”

    单双立在一旁只看着,眼睛落在陆续意身上,慢慢移到了后颈。那块空着,微微弯曲,白得能清晰看见底下埋着的青筋。

    苏苏皱眉,搂着陆续意的胳膊更紧了,“谁我嫌弃今意了,你不会话就别。”

    单无也笑,却是嘲讽的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苏苏怒道:“单无!”她咬牙切齿磨着下唇,“有病就去治病!”

    单无却不再看她,他的目光跟着思绪一块移走了,落到两人紧贴着的手上,陆续意袖口扣子没扣好,露出一段白,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不健康的白连着漆黑色的橡胶手套,纤长而脆弱,摩擦间的响声无端令他起了一身疙瘩。

    陆续意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想要开口调节一下,却见秦黎先他一步开口。

    “好了,别吵了,明天就换班了,单无单双来接钥匙。”

    闻言,苏苏只得愤愤得从包里翻出一个串满了玻璃水钻的钥匙圈,摩擦许久才卸下,她递到单无面前,却见他皱了皱眉,并没接过。

    苏苏拧眉娇喝:“单无,你再不接信不信我丢到厕所让你去捡?

    单双反应则略显平淡,他总是笑着,处事也是温柔的,陆续意钥匙挂在皮带上,这会带着手套不好取下,正思索着要不要先脱下手套先取钥匙,却见单双低头,弯腰替他取下了。

    陆续意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在自己的手背,脑袋停在他腰腹那儿许久,才从圆钩里取出。心里不禁疑惑,现在孩的视力都这么差么?但这话他没出口,下一秒秦黎走到他面前揽住了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明天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陆续意还是太瘦了,养了这么长时间,肩背的骨头仍包着皮,一丁点肉全长脸上了。

    陆续意了句好,看着他们又一个个离开。

    接陆续意和苏苏班的正是单无单双两兄弟,秦黎体谅他们大三课多,特意给他们安排错开课程的值班时间,苏苏和陆续意一个值班点,单家两兄弟一个值班点。

    这两兄弟总是结伴而行,苏苏等人走后,才悄咪咪和他,他们从就一直在一块,到了大学更是如此,连宿舍都住的同一间。

    陆续意想了想记忆中两人形影不离,感叹一句:“真好。”

    苏苏撇着嘴:“好什么?”

    陆续意想了想,:“有兄弟姐妹不好吗?”

    他又:“我以前还是挺羡慕的。”

    苏苏连连摇头,“你太天真了!”

    她语重心长得:“你要是有兄弟姐妹绝对不会这么,你想象一下,要是有个人从到大都一直和你抢东西,你能受得了吗?而且你还不能不能骂,你的一切都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多恐怖啊!”

    苏苏伸手抓住陆续意的肩,庄重道:“你可千万不要产生这样危险的想法!”

    陆续意抬头看她,想了想,笑道:“不会的。”

    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陆续意死前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那么多一闪而过的经历都被他抛之脑后,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童年,上流圈子后来嘲讽他悲惨的童年,殊不知在他悲惨童年的前半部分,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经历。

    秋千上母亲给他看的照片,笑眯眯告诉他会有个弟弟,会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相同的血缘,会支支吾吾叫他“哥哥”,即便这场梦醒得那样快,依旧令他产生向往。血缘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了。

    尽管如今,这段经历也只剩他一人回忆了。

    陆续意直起身,脱去员工服,他的面色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能看见面上呈现出的健康的红润了,他转身对着苏苏道别,推开门,门铃叮当作响,他背着光笑道:“再见。”

    苏苏想招手道别,可手上的手套还没脱下,她是个极注重仪式感的女孩,等她终于脱下橡皮手套后,陆续意已经没了踪影。

    苏苏隔着晚霞余晖看他渐渐走远,背影绰绰,路灯挨个亮起,拖着他的影子缠绵。

    陆续意并没有回家,他去了一个蛋糕店,是他从前经常去的,在自己还是陆续意的时候买下来的,旗下唯一一个蛋糕店。

    着陆氏集团的旗号,本该作为营业目的的蛋糕店,在他的带领下,逐渐成为了一个慈善店。

    无他,他养了四个能吃又吃不饱的兔崽子。

    四个孩子,一年过四个生日,每个生日为了考虑他们各自的口味,他要买四个蛋糕。

    提问,他一年要花多少钱?

    更别提日常开销,孩们想吃的甜品,思来想去,陆续意决定亲自开个蛋糕店,一劳永逸。

    蛋糕店开业的日子选在周末,几个孩都不用上课,那段时间他们总窝在蛋糕店,各自手上拿着一袋奶油挤,孩下手没轻没重,刚刚装修好的店里不一会一片狼藉,陆续意从公司下班,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陆听寒脸上涂满了奶油,伸着舌头想舔沾在脸上的,陆磬抱着玩偶熊坐在门口发呆,一见他进来连忙跑到他腿边,张开双臂,喃喃道:“抱,抱……”

    陆忧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窝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盖着毛毯着呼噜。

    陆续意顺手抱起陆磬,陆听寒缠在他的脚边,把脸上的蛋糕一股脑抹在他的裤脚,笑眯眯道:“爸爸,我给你画个画!”

    确实是个好画,陆听寒用红白黄三种颜色在他高定的西装裤上留下了佳作,画的是一个太阳,几朵云和一个笑着的人。

    人全身只用白色涂抹,依稀辨认出脑袋四肢和身体,陆续意一开始没认出他画了个什么东西,就问他:“这是什么?”

    他指着白色人,陆听寒摇头晃脑,指着自己:“这是我。”

    而后又笑了,笑得格外灿烂,他挺起自己的胸:“我长得真好看!”

    陆听寒接着又拉着陆续意的手把他带到沙发边上,挤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陆忧,留出一大片空地,他拉着陆续意坐在上边,捧着脸给他介绍这幅画的寓意。

    “这是我。”陆听寒指着白色的手舞足蹈的人再次介绍。

    “这是他们。”陆听寒指着天上飘着的几朵蓝云,又指了指睡得正香的陆忧和黏在陆续意怀里的陆磬。

    最后,他顿了顿:“这是你。”

    他指着唯一的太阳,陆续意低头看向自己原本藏蓝的裤脚,他今天难得穿了身新衣服,不到半天就变了模样。

    陆续意问:“为什么太阳这么大?”

    确实大,一个太阳比人加蓝云起来都大,陆听寒扭了扭手,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你最大。”

    陆续意笑容刚刚浮现,却听他又补充一句:“也最老。”

    陆续意笑不出来了,他捏着陆听寒后颈,抵到面前恨恨亲了一口,亲得又响又重,陆听寒捂着脸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你怎么敢,怎么敢玷污我!”

    陆续意捏着他的雪□□嫩的脸:“你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有点志气就把这些钱还给我。”

    陆听寒抬起脸,指着右脸道:“亲,往死里亲!”

    陆续意这才露出点真情实感的笑,他伸手搭在孩的头顶揉了揉,想些什么,另一个又凑到他的面前,陆续意低头看着陆磬,盯着他红彤彤的眼眶,柔声道:“怎么了,怀瑾?”

    陆磬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听寒,“我也要亲。”

    陆磬唇边有一颗痣,红色的,他本长得冰雪可爱,一颗痣平白添了些许妩媚,可妩媚也不适用孩,陆续意想了想,低头亲在那颗痣上。痣的表面并不平滑,它微微凸起,就像草莓上镶着的颗粒。

    陆磬心满意足了,仰头瘫在陆续意腿上,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陆续意陪着他们从天黑坐到傍晚,最后天快要黑了,他才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道敲门声。

    门敲得既快又稳,陆续意向门口望去,看见那里站了个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蓝白校服,面上呈现着跑完步后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的额头溢出几滴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了。

    陆续意一愣,对他伸了伸手,“陆遥,你怎么跑成这个样子?”

    许多年后的今天,陆续意仍能回忆起那幕景象,夕阳居然是淡粉色的,余晖覆盖整片大地,孩一双眼睛眯起来,唇发抖道:“爸爸,我闯祸了。”

    他颤抖着,拳头紧紧握着,陆续意那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擦破了的嘴角和身上沾染上的五颜六色的颜料。

    陆遥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他隔着玻璃看向陆续意,他们对视又踌躇,陆续意看见少年眼里闪烁着的泪光隐隐晃动,却始终强硬着没有落下。

    陆续意终于起身,他一步步向他走去,心底腾升的怒火冲天,孩身后跟着的司机匆匆跑来,点头哈腰道:“大少爷是在学校被欺负了。”

    陆续意闭上眼,回忆到此结束。

    太阳照在他的眼皮上,公交车开了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车。这一趟路程太远,他一路从市中心坐到了外郊区。蛋糕店被他开在了靠近母亲墓地的地方,他当时的算是做个私人家庭蛋糕厂,可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合适,转型做了慈善,他给蛋糕店配了人手,凡是孩生日当天来的都能获得一块免费的蛋糕。材料都是现成的,蛋糕都是孩自己做的,蛋糕师傅只站在旁边指导。

    陆续意恍惚得想,自己当时做这样一个店面,意义可能并不只是单纯得做慈善。他或许有更隐秘的用途,只是现今再无法考察。

    他花了半个时到了目的地,脚落在地面上,目能所及的却是一片荒芜。

    荒芜到了极点,居然也产生了一种世外高人隐居的错觉,他凭着记忆走在从前那条道上,那道原本镶满雨花石和鹅卵石的路坑坑洼洼,他一路向前走,路上杂乱的枯草刮在他的腿,陆续意觉得痒,低头挠了挠,一只白猫这时出现在他的眼帘中。

    一只长毛猫,纯白的,毛发拖到地面上,沾染上一层灰,猫太了,陆续意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只兔子。它就在不远处的石头台子那儿站着,舔着爪子洗脸。

    在这样的场地,遇见一只和他从前养的一模一样的猫就像古人异地遇见乡亲一样奇异。

    陆续意盯着它看,原本产生的错愕蓦地消散了,他唇角的笑容就抑制不住勾起来,轻轻向它走去,不敢惊动它又忍不住向它靠近,猫不话,也不看他,只一昧清理毛发,发出的声音甜腻得人发抖。

    陆续意蹑手蹑脚得靠近,却在下一秒,见那猫迅速跳下了台子,往杂草深处跑去。

    跑得太快,等到陆续意反应过来时,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陆续意感到可惜,却也没有丝毫办法,他拍了拍发酸的后颈预备站起身,听见一道略带震惊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你是谁?”

    陆续意僵住身体,他直挺挺立在原地,直到那人第二次疑问传来,他才缓缓扭过了头。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陆续意低着头,踟蹰片刻:“我是来买蛋糕的。”

    他本就是来给陆逸做蛋糕的,这话倒也没错,那人背着光站着,无法清晰看见陆续意的脸,他似乎在思考,片刻后,陆续意听见他:“以后不用再来了。”

    他:“这个店早就关门了。”

    陆续意顿了顿,不可思议道:“关门了?”以他留下的那样蒸蒸日上的陆氏,怎么会连一家蛋糕店也开不起?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下一秒,他听见从前一向礼貌的封秘书低声骂了句脏话,而后沉声道:“被人砸了。”

    陆续意被一连串的信息砸蒙了,他几近搜刮地思考,思考A市有头有脸的人,思考他们砸店的可能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这确实是有依据的,谁都不会选择在雄狮沉睡时占领他的领土,但这样的愤怒封季无法感受到。他仿若瞬间颓唐下去,上下唇触碰一下,而后摆了摆手:“这不关你事,快走了,以后这边都没店了。”

    罢,他又喃喃抱怨:“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跑来占便宜……”

    剩下的陆续意已听不清,他站在那片杂草丛生的世界里,不远处有个猫形状的房子露出点头,他踮起脚望过去,门口的肄业的牌子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蛋糕店的名字叫“梦中的家”。

    陆续意有点难过得想,现在家没了,蛋糕也没了。

    封季重新回到了车里,里头坐着的男人正闭目养神,听见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猫找到了吗?”

    封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话到嘴边凝固住,男人终于睁开眼,瞥见他手中空无一物,微不可查得叹了声气。

    气息悠悠,抵着喉咙又发出一连串的咳嗽,陆遥近日感冒了,连着几天出差去了国外,气温和时差都还没调回来,又马不停蹄得要来这地方回忆过往。

    封季看不透这个前任老板的大儿子,他的某些做法实在太过荒唐,总在一些怪异的地方过于关注。

    比方砸店,比方捉猫。

    陆续意宝贵至极的蛋糕店就是陆遥砸的,虽然手段没有字面上那样粗俗,但的确是陆遥一把火将它烧了。

    荒郊野外的唯一一个天堂,不知承载了他多少回忆的地方,烧就烧了,封季觉得他无情,可无情外又似乎偏执到了极点。比方刚刚,他命他去抓一只猫。

    陆遥下班路上突发奇想要去回忆往事,让他开着车从繁华的市中心开到了郊外,路上看到了一只白猫。猫没什么稀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猫,五颜六色的,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这没什么好看的。

    陆遥隔着窗户看见了猫,却让他停了车。

    陆遥有张漂亮的脸,不符合他霸总身份的脸,于是他总沉着脸,唇角常年下撇,封季一年见他笑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可就在刚刚,他看见这位青年总裁对着猫勾了下唇。

    猫一转眼就跑走了,封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抬眼时,陆遥已恢复了从前的冷漠。他抬起下巴,对着他命令道:“把那只猫抓过来。”

    他话的时候又恢复了专横,封季奉命下车,围着树林找了半天,没看见猫,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怪消瘦的人,瘦到下巴缩在领口,似乎畏惧他的气场,连头也没抬。

    这地方早已经是一片荒芜了,往前十公里才有一个加油站,此外空旷一片,封季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但他也只是提醒了一下,并未做出更多指示,他忙着找猫。

    找一只猫比让他加班到半夜三点更令人头疼,猫是变数,陆遥要找的猫是特定的个体。

    他无法从茫茫人海中准确搜到这样一只独一无二的猫,于是他空手回到车里,车里暖洋洋得令人昏昏欲睡。

    封季听见陆遥低声询问:“猫呢?”

    封季顿了顿:“跑的太快,找不到了。”

    陆遥复又重新闭上眼,躺回了靠背上。

    他似乎呢喃了句什么,几不可闻,封季没有听见,他在专心开车,陆遥感到一瞬的寂寞,就像当初他隔着一道透明玻璃,看见屋里陆续意盛满笑意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他怀里腿边靠着的也都不是他。

    寂寞下做出什么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威胁载送他的司机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为此不惜弄脏了自己刚收到的崭新的校服,这是他撒过最大的谎,也是最值得的谎。

    陆遥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极富心机且步步为营。

    他想那双饱含爱意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想要偏爱,想要义无反顾的偏袒,这些需要培养,可培养需要时间,他再也等不及了。

    颜料泼到身上的时候,粘稠油腻的触感令他感到一阵战栗,却不是恶心,他有难言的激动和急切,这些具现化体现在他迅速跳跃的心上。

    陆遥清晰得看见那个一向接送他上下学的司机面上展露的诧异,他看见他眼里透露出的震惊,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但这些都无所谓,他的目标只此一个。

    他奔向他的追求和爱,他咬紧下唇,咬出血来也不停下。

    他眼泪汪汪抬起头,看向他的避风港,喉咙里是呜咽的悲伤,他:“学校里有人欺负我。”

    他撒了个谎,刻意咬伤了唇角,粉色的血渗透出来,他伪装成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无人怀疑他的目的。

    他抱着陆续意,抱住了自己一直想获得的怀抱,几近贪婪得汲取温度,温热的怀抱令他昏昏欲睡,可他并不想睡。

    他眨着眼,眼角是溢出的泪珠:“我不怕他们欺负我,我想去找你,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去找你。”

    他颤抖着话,瑟瑟发抖的可怜。

    陆续意的怀抱里有股香味,掌心也是温暖的,温暖的掌心拍在他的后背,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他匍匐在这片温柔里无法自拔。

    陆续意抵在他的耳边轻声安慰:“一切有我。”

    他:“会好起来的。”

    后来的确好起来了,他转了学也得到了更多的爱,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一个个长大了,个子拔高的速度很快,陆续意把他们安排到二楼的房间,陆遥总在半夜悄悄溜进他的房间。

    在陆续意眼里,他是个极懂事的孩,也正因如此他一切举动都能得到相应的纵容。

    懂事的孩也有私心,隔着溶溶月色,他看着陆续意紧闭着的眼睛,这双眼和他的母亲很像,可他并不思念她。思念留给弱者,留给泣不成声的失败者,陆遥埋头亲了亲陆续意的眼,一道亮色,那是他留下的占有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