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八十六——八十七节)
——八十六——
邹宝栓、邹宝柱和泽旺拉姆是随糜家商队一起从青藏高原回到褒河的。
虽然明如星和方芳多次听糜传家、糜腊佳和格桑梅朵起过泽旺拉姆。
但是,真正看见这个高挑、阳光、纯真的藏族姑娘,依然惊为天人。
在作了简单的介绍后,他们按照糜海仓先生的安排,由邹宝柱和泽旺拉姆陪同明如星和方芳在梁州地区参观,邹宝栓则抓紧办理完商队的事宜后,回菊花岭帮助筹备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婚事。
起来,对于梁州,邹宝柱并不是个合格的导游。一来他移居此地并没有多久,二来对于梁州的情况,特别是历史文化资源,他简直就是个白丁。
但是,在糜海仓看来,给明如星和方芳当导游,邹宝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因为,在糜家,除了自己和糜传家、糜腊佳,没有谁对梁州的文化有比较深入的研究。
再,邹宝柱带着泽旺拉姆,正好给明如星和方芳做伴儿。
其实,对于梁州,明如星和方芳也确实不需要什么导游,他们需要的就是带路者。这一点,邹宝柱无疑是胜任的。
泽旺拉姆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姑娘,她最厉害的武器就是银铃般的笑声。
不知道是因为汉话不太好的缘故,还是真正的冰雪聪明,凡事她都会先报以灿烂的微笑。
尤其是遇到难事或拿不准的事的时候,她又会以极具感染力的银铃般的笑声来应对。
这让她很快成为明如星,特别是方芳姑娘非常喜欢的玩伴儿。
明如星当然知道,糜腊佳同意他们在《梁州日报》当参谋,糜海仓先生安排自己和方芳出来主要是为了发时间,毕竟他们是客人,虽然在妹妹和妹夫的婚礼筹备工作中,他们还是有些事情可以做的。
但是,这对于新娘的娘家人来是不合乎常理的。对方芳姐当然也是这个道理。
明如星和方芳都是非常懂事明理的人,他们只选择了梁州几处赫赫有名的历史文化遗迹去参访,他们想早点赶回去,亲身经历一下这一带大户人家的婚礼是怎样的气象。
除已经参观过的古栈道、摩崖石刻和张良庙外,明如星和方芳选择拜谒了武侯祠、武侯墓,当年高祖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的拜将台,张骞墓和蔡伦墓。
其实,对于明如星和方芳来,游玩对于他们真的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对先贤的崇拜和景仰。
走完这一路,从体力上来讲,邹宝柱和明如星当然没有问题,从高原上下来的泽旺拉姆也能轻松应付。
但是,对于方芳来,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身体上的考验。他们早早地回到客栈,他们也想总结一下此行的感受。
他们的讨论是热烈的,因为他们的视角是不同的。虽然每个人的法各不相同,但他们都赞同彼此的赞美之辞。
最后,方姐给出了十二个字的结论,那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府之国」。
邹宝柱半懂不懂的,泽旺拉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看明如星又是点头,又是竖大拇指的,当然知道是极恰当的。
为了表示自己也是这个地方的半个主人,泽旺拉姆,我们明天先不要直接回菊花岭,我带你们去十分神奇的午子山。
那里不仅道路奇险,景色迷人,更重要的是那里的道观许愿是非常灵验的。
看纯朴的泽旺拉姆到许愿脸一下子红了,方芳猜想到她当时许的什么愿了,故意问她怎么灵验了。
泽旺拉姆脸羞得更红了,偷偷瞄了瞄邹宝柱:“我头一天在那里许了愿,第二天哥哥就告诉我,奶奶、爸爸、妈妈们都同意了。”
方芳还故意逼问:“同意什么了?”
泽旺拉姆并不回答,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邹宝柱的肩上。
方芳高兴地:“妹妹可真幸福!”
邹宝柱也自顾自地乐着。只有明如星一脸迷糊问:“爸爸妈妈同意什么了?”
方芳边笑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你就是个木头!”
泽旺拉姆看看明先生,又看看方姐:“要不我明天陪姐姐先去许个愿,肯定灵的!”
邹宝柱看着明如星问道:“这么漂亮又有学问的姑娘,难道明先生的爸爸、妈妈不同意吗?”
明如星更加迷糊了。他转过头来问方芳:“他们的什么呀?”
方芳有点生气地:“你真是个大木头!”
泽旺拉姆都笑出了声:“宝柱哥哥是问明大哥,您的爸爸、妈妈不同意您娶方芳姐姐吗?”
明如星恍然大悟。他赶紧郑重其事地对邹宝柱和泽旺拉姆:“我们娶谁、嫁谁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只要自己愿意,告诉爸爸、妈妈就行了。这叫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泽旺拉姆还是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她穷追不舍地继续问:“那方姐姐跟明大哥愿意了吗?”
方芳也不回避,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明如星。
明如星直截了当地:“我当然愿意了!只是不知道方姐咋想的?”
邹宝柱眼珠一转,看着方芳:“方姑娘明天还去午子山许愿吗?”
方芳也直截了当地:“我当然要去的!”
泽旺拉姆有点当真了,着急地:“明大哥都愿意了,我们明天还是不去了吧?”
方芳一转话题:“我看宝柱兄这次就和传家哥哥一起把喜事办了!你们要是同意我回去就和如月妹妹去。”
明如星兴奋地:“这是个好主意。对糜家来,这是个喜上加喜的大好事。”
方芳看着邹宝柱:“你愿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吧?”
邹宝柱和泽旺拉姆咬了一下耳朵齐声:“明先生和方姐如果一起办,我们也答应一起办!”
这真是将了明如星一军。
方芳的脑子里快速地运转着,她知道这个提议对他们来确实太仓促了,自己放下舒适的生活,放弃让人羡慕的工作跑出来,难道是为了嫁人的吗?
但是,她又在想,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一个自己真爱、又真爱自己的人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明如星倒真是有些犹豫起来。凭自家的家底和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自己是能够给方芳富足的物质生活的。
他更知道自己是真正喜欢眼前这个知性、理性又感性的姑娘的。
但是,自己正在筹划做非常危险的事业,方姑娘也表达了非常强烈地想参与进来的意愿。
如果一个家庭两个人都来从事这样的事业,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他不敢想象他的女人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方芳用坚定的目光盯着明如星。
明如星的眼里充满了爱恋。
看到一路谈笑风生的明先生和方姐一下子严肃起来了,邹宝柱和泽旺拉姆都静静地等着,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看着充满期待的方芳的眼睛,明如星站起来,双手扶着方芳的肩膀深情地:“姑娘敢嫁我就敢娶!”
方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扑在明如星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哥哥敢娶,方芳就敢嫁!”
明如星轻轻地问:“妹妹刚才要跟泽旺妹妹去午子山许什么愿呢?”
方芳也轻轻地回答:“去许一个让铁石心肠的木头男人变成一个食人间烟火的暖男的愿。”
回菊花岭是要从午子山脚下经过的,他们不需要特别绕道。
进入这三国名将张飞的封地后,邹宝柱的话明显的多了起来。
他告诉明如星和方芳,一直带领我们走向午子山的这条河,因为两岸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当年张飞的兵士在这里屯垦,没有战事的时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张飞也会被这秀美的景色和丰美的水草所吸引,亲自来河边放牧他的「踏雪乌骓」。
一次,张飞问兵士们滋养我们的这条母亲河叫什么名字,兵士们都不知道。
有位有点学问的谋士提议,既然大将军亲自来这里牧马,我们就叫这条母亲河「牧马河」吧!
张大将军欣然应允。从此,牧马河声名远播,到魏晋南北朝时,甚至有西域的游牧民族慕名来这里放牛牧马。
据传这也是这一带成为一个伊斯兰教中心的重要原因,到现在,那里还有一座叫「鹿龄」的清真寺非常兴旺。
远远的,在牧马河和泾洋河交汇的地方,邹宝柱停下马车,请明如星和方芳远远地眺望。
邹宝柱:“请明先生和方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巴山在这一带的植被并不是特别茂密,尤其是高大的树木是比较稀少的。
但是,在这条叫「泾洋」的河流和另一条叫「圣水堰」的大溪流之间、一座不算太高的孤零零的、特别引人注目的山峰就是午子山了。
她特别,一是因为周围更高的山峰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只有这座峰上长满了珍贵的大型乔木白皮松。
从这里看黑黢黢的,不时会有白鹭、苍鹭和朱鹮出入其间,非常神秘,非常灵性。
二是我们再走近一点,从正面看去,它的两侧都如刀削斧劈般峻峭,一看就知道是个修行辟谷的好地方。”
午子山不算太高,仅有一条崎岖险峻的道通往山顶的道观。
这对于方芳姑娘是一个挑战,但对于明如星来,恰好是个机会。
八月的正午,骄阳似火。但是,一进入山中,绿荫如盖,一阵阵的凉气从山脚下的溪飘然而至,让人的心情一下子静了下来。
从上山开始,明如星就始终攥着方芳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方芳也是踏实地跟着明如星亦步亦趋,倒是泽旺拉姆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一会转过身来招呼他们快点走,一会则停下来展开双臂亮一亮她那嘹亮的歌喉。
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从那婉转悠扬的曲调里,明如星和方芳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邹宝柱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就连这山谷也以它连绵不绝的回响,表达着对泽旺拉姆的无尽的赞赏。
四个人整齐地跪在太上老君面前许愿的时候,不知道是泽旺拉姆的装束还是虔诚的神态感动了天师,只见一个真人手持拂尘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挥,一言不发,飘然而去。
泽旺拉姆并不以为意,依旧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方芳姐亦是两腮泛红,全身心地祈祷着。
邹宝柱匆匆磕了个头就站了起来。
只有明如星做了做样子,跪在那里四处张望。
下山的路上,明如星一会儿问问邹宝柱、一会问问泽旺拉姆许的什么愿,他们都只是笑笑,并不真的告诉他。他又来央求方芳。
方姐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哥哥是装傻还是真傻啊?许的愿是不能出来的,出来就不灵了。”
明如星故意大声:“那我刚才请求太上老君让方姐同意嫁给我,这个能灵验吗?”
泽旺拉姆抢过话去:“这个肯定灵验的。我还知道刚才方芳姐姐许的也是这个愿。是吧,方姐姐?”
方芳知道明如星是故意的,她也高兴他的故意。只是一个姑娘家的心思一下子被拆穿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赶紧转移话题问泽旺拉姆:“刚才咱们四个人都虔诚地跪在那里祈祷,为什么真人单单在姑娘的头顶做法?”
泽旺拉姆笑了笑:“姐姐也看出来了,我的穿着扮是典型的藏族风格。要知道,我们藏人是全民信教的。
而且,我们信的是佛教。我作为一名佛教徒来拜谒道家祖师,天师当然要有所表示了。”
明如星高兴地:“可见我们中华民族的宗教是相互尊重,互相包容的,并没有把信仰其他宗教的信徒一概当作异教徒来排斥。
方芳感慨地:“兼容并蓄、取长补短,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华文化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吧?”
回菊花岭的路上,车厢成了泽旺拉姆的舞台,她百灵鸟般的歌喉感染的大家都兴高采烈、阳光灿烂。
邹宝柱是高兴的,他圆满完成了义父交给他的任务。
方芳和明如星当然更高兴了,他们收获了这些年来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爱情。
所有的行程都是如此顺利,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如此美好。方芳和明如星一沟通,突然生出了个想法:“既然糜传家和明如月坚持不举办传统意义上的婚礼,能否请泽旺拉姆在婚礼上高歌一曲呢?”
泽旺拉姆看了一眼邹宝柱:“那当然好啊!在我们藏区,结婚本来就是要唱歌跳舞的。而且,我还会唱一首特别适合在传家哥哥和如月姐姐婚礼上唱的我们藏族的传统民歌《唉马林吉》,也叫《正月的十五那一天》。歌曲的意思是藏族人民载歌载舞欢迎大唐文成公主的。
邹宝柱轻轻嘟囔了一句:“咱们不是想跟父亲和传家兄弟一起操办的吗?
方芳一听就乐了:“一起操办,新娘子也可以唱歌呀!”
明如星拍了拍邹宝柱的肩膀:“兄弟,放心吧!咱们一到家我就去和传家商量这事,只要他和如月同意,家里一定会同意的。”
方芳着急地:“管他呢,咱们先听泽旺拉姆唱一遍,听听适不适合在大喜的日子演唱。”
泽旺拉姆看了一眼邹宝柱,站起身来,扶着车梆唱了起来:“呃马林吉松啦/正月的十五那一天/文成公主答应驾临西藏。呃马林吉松啦/过莲花大坝时不用害怕/一百匹骏马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翻越那高山时不用害怕/百头雄劲牦牛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遇上了那大江时不用害怕/一百只皮筏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渡口时/百条马头大船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沃结滩时/一百辆马车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东则巷时/一百名美貌姑娘等你到来。
呃马林吉松啦/公主你来到卡额洞/一百名英俊青年来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公主你驾临布达拉宫/百名庄重大臣迎接你到来。呃马林吉松啦……”
方芳和明如星已经完全陶醉在泽旺拉姆歌声里了。听着听着,他们一起跟着调子也哼唱起来,只等泽旺拉姆一停下来,方芳就急急忙忙的:“太好听了,就这么定了!如果能在婚礼上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环节,大家一定记忆深刻。不定还能引领一种新风尚呢。”
菊花岭的糜传家和明如月等得有些着急了。
从邹宝栓带回来的消息看,明如星和方芳他们应该在午饭前就回到菊花岭的,可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依然没见人影。
糜传家和糜腊佳带着明如月到山梁上眺望,远远地,他们看见了自家的马车,当然也听见了泽旺拉姆那独特的、无与伦比的美妙歌声。
——八十七——
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婚礼筹备工作比糜海仓原来想象的要简单的多。
但是,工作量却要大大多于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婚礼。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他们已经在《梁州日报》上承诺要连续三天大宴无家可归者。
另一方面是几个年轻人不按照传统模式行事,总是有新的 想法被提出来,糜海仓先生又是个极开明的人,容易接受他们的新鲜事物。
其实生意上的事,糜海仓已经逐步在放手,让糜传家挑大梁了。
但是,在娶儿媳妇的事情上,远亲近邻、商户佃户都是要看糜海仓的。
以糜海仓的想法和老娘的意思,风光、气派应该是基本的格调。
这些年,糜家办喜事,不是给糜老太太过寿,就是在嫁姑娘,娶媳妇的事还是头一遭。
糜老太太也是明里暗里督促着儿子糜海仓要再气派些、要更风光些。
传统婚礼所谓的排场主要体现在送亲、迎亲、聘礼、嫁妆、大典、拜堂、入洞房、闹洞房、酒席、赠礼等等让外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方面。
但是,糜家纵有超级的实力,糜海仓纵有千般的想法,也抵不过糜传家、明如月两口新派的思想和万般的劝。
大局是由糜老太太和明如月祖孙两个媳妇定的调。
那是一个深夜,糜老太太怎么也睡不着,她琢磨着是该好好和这个未过门的孙子媳妇唠叨唠叨了。
她要把她在糜家近80年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和糜家这个新派的女主人交底、交待、交接。
明如月钻进老奶奶的被窝的时候,糜老太太还是有些激动的。
她们祖孙两个靠在床头,糜老太太拉着明如月的手,不停地摸呀、搓呀,半天也不话。
明如月当然知道奶奶现在在想什么,她也大致知道奶奶要跟她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把一只胳膊放在奶奶的脖子后面,把脑袋靠在奶奶肩上,让奶奶好好感受一下她这个孙子媳妇深深的依恋和无尽的爱。
明如月也知道,糜传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奶奶终于开口了。
“囡囡啊,咱们糜家这些年难呐!”
这样的开场,明如月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囡囡」?这个十几年连妈妈都不叫了的乳名,奶奶叫得这么顺口、这么自然。
「难」?这些年,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也不论国事还是家事,奶奶可从来没有过难啊!
明如月心里翻江倒海的。但是,她只用头在奶奶的脸颊上蹭了蹭,依然静静地听着。
糜老太太顿了顿继续:“但是,现在看来,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想想我刚嫁过来那会儿,糜家是怎样的气象啊!
不要吃穿用度了,就是省州府,甚至朝廷的事情,咱糜家也是有些影响力的。
后来呀,到你太爷爷主事那会儿,朝廷和各级官员越来越腐败了,有些开明士绅和学子,特别是一些留过洋的学子开始谋求变法,谋求革新,谋求向西洋、东洋学习。
一开始还真红火了一阵子。后来呀,朝廷先分成两派了,革新派被抓的抓,杀的杀,清政府进入了最黑暗的时期。
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洋人。听上海、南京、杭州许多地方都割让给洋人了,有的叫通商口岸,有的叫租界。
再后来,大宗的生意都让洋人抢走了,不要老百姓的日子没法过了,就连我们这些大户人家的生活也是越过越恓惶了。
“你爷爷临终的时候,给你公公特别交待,世道要变了,我们糜家要支持这种大变局,要关心帮工和下人的生活。”
明如月把胳膊从奶奶身后抽了出来,把被子帮奶奶往上扽了扽问道:“好像爷爷去世时还比较年轻?”
“是啊!他突然得了一种病,他时局不好,不愿意到其他地地方去看,你公公只好把南京、上海的大夫请到家里来,人家要做手术,他就更不去了。
“那时候,我和你爷爷结婚没多久就生一下了你大姑,也就是现在美佳的婆婆。接下来好几年都怀不上,后来到处看大夫,五年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娃。
你太爷爷整天高兴地合不拢嘴,到哪儿都要带上三个大孙子。
平时,只要不饿、不睡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在你太爷爷、太奶奶房里的。
一来他们看我连着怀孕、生产、喂奶,怕我累着,想让我多歇歇,二来他们也确实喜欢那几个娃娃。隔代亲嘛!”
明如月怯生生地又问:“爸爸的两个兄弟呢?”
糜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后来你海青姑姑嫁到无锡去了,家里的生意重新有了起色,但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你爷爷想让老大跟着他学点生意上的东西,就带着他。
可能是因为太喜欢两个孙子了,太爷爷到哪儿都带着他们,心都跑野了。
到了念书的年龄,都不好好读书,整天价跟着跑车、跑船、跑码头,吃饭、睡觉也多在外头,后来都染上了肺痨,年纪就都没了。
没过多久,太爷爷人也没了。也就是在两个的生病期间,我们把你公公送到你海清姑姑家躲了一阵子后,总算没让他感染上恶疾。”
听到这儿,明如月也不知该安慰奶奶还是点别的,只是静静地不敢动。
糜老太太用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继续:“那以后,你公公就被牢牢地圈起来读书了,接触地也都是些读书人,眼界比其他大户人家的孩子是要宽一些,考虑事情也要比别人更长远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把传家和腊佳送到上海去念书的原因之一。
“家里搬来搬去,最后迁徙到这菊花岭的主要原因,就是你爷爷和公公都支持革命党和革命军。
“自古以来盐都是官府经营的,邗州的盐商都是和官府有关系的。想做大,朝廷里没有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同的商家有不同的靠山。很多时候同行真正成了冤家。
所以,眼睛都互相盯着。你爷爷、你公公都是菩萨心肠。当时,家里有个管家,他老婆死了,自己带着个儿子,从娇生惯养,好吃懒做,染了一身的坏毛病。
有时候,你爷爷、公公会训斥他,他因此动了歪心思,就把咱们糜家支持革命党的事一点一点出去了。”
明如月一下子坐了起来:“官府听了对咱们家怎么了?那个坏蛋为什么要一点一点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糜老太太拍了拍明如月:“你别紧张。官府知道他是个二流子,到处混吃混喝的,肯定不会全信他。毕竟我们与官府是几代人的交情。
再他知道的也不多,一次全出去了,以后拿什么去讨好官府呢?
你公公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只设了一个局,发他们爷俩回老家去了,他们并不知道咱们一家人迁到这菊花岭了。
“我们接着前面。后来革命党的活动有了相当的民众基础,官府开始怀疑一切可能的人和事,开始盯你爷爷的梢,再后来发展到威胁传家的性命,逼得我们不得不考虑迁徙的事了。
“刚刚决定迁徙的时候,传家才几岁。要还是你公公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他通过宝来钱庄的来先生和革命党里的人,找到了你们家对面的姚家。
正好人家的生意和家都到福建的泉州和厦门了,要卖那宅子,咱们就成了邻居。”
明如月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那个坏子呢?要不是他告密,我可能还不会认识「全家哥哥」哩。”
糜老太太也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明如月的鼻子:“这就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们是真正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命中注定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你就是他屋里的人”。
明如月美美地:“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从我见到「全家哥哥」,我就一直喜欢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糜老太太再次拉住明如月的手:“这也是我今天要跟你的最重要的问题。”
明如月一下子严肃起来了。她从被窝里又往起来坐了坐,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奶。
糜老太太伸出一支胳膊把明如月一揽,她乘势一歪,把头埋在奶奶怀里。
糜老太太轻轻地:“传家要比你整整大了十岁,他又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一直以来,他始终把你当成个妹妹待着,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也特别依赖他。
这些年,我看每逢大事,他都会和他父亲商量。这一年多,有些事他总是和腊佳悄悄地嘀咕,我看得出来是正经事,也是天大的事。
不知道他是怕你公公为难呢,还是压根就不想让我们知道,反正神神秘秘的。
你们都是上过太学的人,见得世面比我这个老太婆大多了。
我也知道,传家一个,腊佳一个,你一个,还包括你如星哥哥、秦家的三少爷、四少爷都是成人务正的好后生、好姑娘,这次又来了个方姑娘,一看也是个想大事的人,那性子同腊佳一样的,跟个男娃似的。我相信你们不会有意去走弯路、走邪路。但是,人心险恶、世事艰难啊!”
老太太伸手从床头拿出个玩意儿:“这是腊佳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话匣子,这两天没电了听不成,我这心还真有些空落落的,你们这些读过外国书的新派人物,要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还不得急死呀!
我听日本占领东北了,有两次腊佳在我这儿听到话匣子里关于日本人的事情,听得很仔细。
每次一听完我看她都很着急的样子,都要找传家道道。
传家去接你的这一段时间,钟掌柜家的二孙子远山总往菊花岭跑,听到这些事,他们俩也要一起议议。”
老太太放下收音机,又拍拍明如月的手:“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起的,啥都知道。今天奶奶也不逼你,传家和腊佳认为该的时候,他们会跟我和海仓的。奶奶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跟你些家里的话。
“按理,有些话应该由你的妈妈的,你妈妈现在不在这里。你的六个婆婆现在有四个在这里,她们也不方便开这个口。
既然你决定就把自己嫁到我们糜家来,我作为长辈,还是要一,我知道你肯定听的进去。
“一个家呀,看起来是男人在支撑着。男人在外面拼,有时风风光光,有时灰头土脸,时而风风火火,时而失魂落魄,不管怎样,大家都看得见、听得见。
对女人来,一般人家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法。
女人一旦嫁作人妇,主要的责任就是生儿育女、织布做饭。
但是,咱们糜家有糜家的家风,男人们的传统我就不了,你过了门慢慢从传家身上去体会。
今天,奶奶只跟你怎样做糜家的媳妇。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全由你自己了,我只是尽一个长辈的责任。”
听奶奶把话到这个份儿上,明如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欠欠了身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奶奶脸上,撒着娇:“奶奶是看着囡囡长大的,即便是在上海念书那会儿,「全家哥哥」和腊佳姐姐也是全看着的,自懂得男女之间的事开始,我就从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糜家的人,把奶奶当成如月的亲奶奶,把腊佳当成自己的亲姐姐,把传家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奶奶有话只管,囡囡一定记在心里。”
糜老太太拍拍明如月的脸:“我就知道我的囡囡有这份心思,才放心地和你交待。要呀,奶奶、姐姐,爸爸、妈妈都没有问题,但是,哥哥就不一定了。
对传家,以前是哥哥,今后他就是你男人了。对自己的男人可就要好好思量了。
有时候他是父亲,有时候他又是儿子,有时候他是哥哥,有时候他又是弟弟,有时候他是朋友,有时候他可能是「敌人」。
他的身份不会变,但我们女人的角色要不断地变。每一个阶段要饰演不同的角色,有时一天之内就要扮演多个角色。
特别是听到「敌人」这个概念的时候,你会害怕,至少会觉得奇怪。
其实呀,无论多么恩爱的两口子,几十年过下来,总会有那么几次特别想「掐死」对方。
每每遇到这个的情况,另一方千万别火上浇油,要「灭火」,要隐忍,至少要学会闭嘴。等情事态平息了,再跟他理论,再向他讨公道。”
这样的概念明如月当然没听过,自己也不可能真正琢磨的透。奶奶这么一,她觉得太新鲜了,一下子来了精神。
糜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囡囡,做糜家的媳妇难呐!既然你自己认定了传家,再难也要挺直腰杆往前走。
在一般人看来,咱们糜家有钱有势,家里的女人自然应该是锦衣玉食。
你从奶奶和几位妈妈的外表看也确实如此。但是,外人看不见的是我们操不完的心和没完没了的担惊受怕。
最要命的是,心里再高兴、再苦闷,我们都要展示出光鲜和靓丽。
无论担负什么样的责任、承受多大的压力,我们都要表现得从容自若。做糜家的女主人,就是要做糜家的「定海神针」,就是要当糜家的顶梁柱。”
明如月把脑袋埋在奶奶的怀里:“奶奶,囡囡害怕!囡囡做不了定海神针,囡囡当不好顶梁柱咋办呀?”
“不急!慢慢来。眼下还有我,还有几个妈妈,特别是章妈妈。今天你只需要记住几条。
“这一呢,就是要会观察。家里要看老的、的,看当家的、护家的,看自己人、也看下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自己的男人。看他们什么、做什么,看他们要什么、给什么,看他们一点点的变化。
最难把握的就是每个人的变化了。心情的变化,身体的变化,脸色的变化,饭量的变化,待人接物的变化,等等。
“第二条,就是要会。什么时候该,什么时候不该,什么事该,什么事不该,什么能不能做,什么能做不能,什么话该对什么人,什么话不该对什么人,话到什么程度,话讲到什么范围,都是当媳妇的要思量的。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会做。要会做事,也要会做人,家里的事要会做,外面的事也要会做,份内的事必须要做,杂的事有的也要去做,面子上的事要做得漂亮,里子里的事要做得实在,该做的事要做得利索,不该做的事要了得干脆,会做的事要做得精致,不会做又该做的事要学得积极。”
糜老太太顿了顿:“好了,我不多了。再,我的囡囡真该害怕了。我再一点,就是对传家。
刚才了,自己的男人有时候是父亲,有时候是儿子,有时候是哥哥,有时候是朋友。
不管是什么,他都是你男人。你要知道,当衣食住行不是问题的时候,脸面就成了男人最大的问题。
我要跟你交待的是,在外面男人的面子比天大。你给足了他面子,在「里子」上他自然不会亏待你。
人前你尊他为大,人后你肯定是他心目中的老大。总之,屋里屋外要有区别,大事情要细思量。”
明如月认真地:“这个请奶奶放心,传家的心思我清楚的很。我知道,他会把我当成他的宝,我会把他当成我的天。
虽然我们都是独立的人,但我会紧紧地依恋他的。我知道男人在外面是非常辛苦的,我会疼他、爱他、关心他的。”
糜老太太把披在肩上的外衣脱了:“咱们把灯吹了,躺下慢慢谝吧,你要困了就睡。”
明如月探过身子把灯吹了,随手给奶奶掖了掖被子:“这山里、江边晚上还真是有些凉,您盖这种薄被子正合适,我就用这个被单搭着些就是了。盖得太严实了,反而容易蹬被子着凉。”
奶奶回应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贪图凉快。不管多热,肚子和膝盖总是要盖好的,别落下什么毛病。”
明如月躺下后,奶奶继续:“一定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男人整天在外面忙活,可不管怎样,只要人在这里,就要督促他回来睡觉。
做生意的,少不了在外面有些应酬,有些酒肉朋友。偶尔喝喝酒是可以的,但要管住他,不能让他酗酒。
天热的时候,晚上回来给他准备些温水擦擦身子,天冷的时候,给他备好热水烫一烫脚。
传家也多次过,娶了你就绝不再娶了,现在你们都年轻,在一起时他难免会缠着要你的身子,要满足他,也要节制些,身体要是病怏怏的,什么都好不了。
传家的年龄大了,是时候要娃娃了。我知道你们都是想干大事的,只是事干到天上去,还是要生儿育女的。
你有六个婆婆,不抓紧生个一男半女的,几个婆婆口水都会把你淹死的。
你就记得奶奶一句话,喜欢一个男人,最好就是给他生个三男二女的,这样既能拴住他的心,又能套住他的银子。”
明如月往奶奶跟前蹭了蹭:“奶奶您别了,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生我肯定是要生的,但是,也要听听传家哥哥的意思。再了,他要不想生,我也没有办法呀!”
糜老太太伸手摸了摸明如月额头上的头发:“传家是个孝顺的孩子。有句老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看你公公为啥先后娶了六房太太,还不是想给糜家续香火嘛!
你们这一代人虽然受的教育多了,传宗接代的观念淡了些,可你们也要仔细掂量,错过能生的年龄,再想生可就难了。
没个后人,将来老了怎么办?就算有万贯家财又传给谁呢?
等你年龄大了,他要再想生,还不得去找别人生养呀?
我的意思是,在该生、好生的时候,把孩子生了、养大,人一辈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做大事,有的是精力想家国天下。
“还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是生的娃娃既要养,也要教。古话讲「养不教,父之过」。
现在世道变了,没有文化啥也做不成。无论养几个娃娃,一定要送他们去念书。
咱们糜家要把家训刻在将来要建的新宅子的影壁墙上,就叫「耕读传家」。
所谓耕,不是让你们都去种地去。是提醒你们要勤劳、要做事,不能好吃懒做,那样会坐吃山空。
读就好理解了,就是要念书,要学习,要让每个糜家人都成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不要当睁眼瞎。
你作为将来的女主人,无论生活富足还是艰难,娃娃们只要能念,必须念到哪儿供到哪儿。我想至少不能比你们现在低,要超过你们。这一点你必须现在就答应奶奶!”
明如月伸出胳膊搂住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们糜家的孩子,无论儿子还是姑娘,我保证都会按时送他们去念书的。
到时候,不要南京、上海了,就是他们读到德意志、念到法兰西,那怕是去美利坚,我都供他们。”
糜老太太帮她拉了拉被单,祖孙两个人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