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一三五——一三六节)
——一三五——
谢阿芝突然回到菊花岭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她竟然要求住在糜家,不是不愿意而是直接拒绝政府和当地驻军给她的专门安排。
要知道,此时的马伯略早已升任国军第三集 团军总司令了。
不要在梁州,就是到西安,甚至到南京,他的家眷是有相应的待遇和警卫要求的。
集团军总司令的夫人执意要住在一个几乎没有官方背景的商人家里,既让官府觉得很没面子,也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糜家这个传奇的外来户。
糜老太太殡天之后,明如月一定要定期去老人家生前居住的房间扫,却从来没有变动过屋子里原来的陈设。
经过反复斟酌,糜传家和明如月决定请司令夫人临时下榻在糜家宅子里这个风水最好、位置居中的房间里。
听要把自己安排在糜老太太原来的卧室里,谢阿芝坚决不肯。
她提出要和明如月一起住。一来两个结拜姐妹自从马伯略任职三十八军之后就没有见过面,她们都有一肚子的话要。
二来,谢阿芝认为,糜老太太的卧室是糜家的圣地,她只有参拜的份儿,哪敢在那里住呢?
明如月赶紧解释:“我那个二女儿非常缠人,特别是一到晚上,谁带也不行。我们的房子就在奶奶屋子的隔壁,夫人住在奶奶的屋子里,每天我只要把囡囡哄睡着,马上就过来陪夫人话。”
谢阿芝开玩笑对糜传家:“摊上这么个漂亮媳妇,恐怕传家大少爷也离不开吧?”
糜传家腼腆地:“还是司令夫人知道心痛人,难怪马司令整天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
这回该轮到谢阿芝不好意思了。她看了看明如月:“你们瞧瞧,原来见人都会害羞脸红的糜家大少爷也学得油嘴滑舌的了,这会子倒揶揄起我这老太婆来了。”
站在一旁的泽旺拉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前上了一步,学着当年还是师长夫人的谢阿芝教她的,给司令夫人道了个标准的万福金安后:“拉姆见识少,可从来没有见过还「顶花带刺」的老太婆。夫人到底是大上海出身的大姐,上次我们四对的婚礼上一别,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夫人。
今日得见,对夫人来,仿佛时光停滞了,岁月怎么在您的脸上留下的咋只有光鲜和水灵呢?
对我们来,仿佛时光倒流,见到夫人,一下子把我们也带回了十几年前,我们也跟着年轻了些。看来夫人今后有必要经常来关心一下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姐妹了。”
听了泽旺拉姆这一席话,不要多年未曾谋面的谢阿芝感到惊讶,就连天天呆在一起的明如月也是张大了嘴半天没有闭上。
糜传家趣地:“拉姆嫂子这嘴皮子、这人情世故倒比我们这些场面上混的人更煽情了,看来今后咱们家的外交工作要交给嫂子来做了。”
泽旺拉姆本来就比较红润的脸羞得更红了。她走到明如月跟前搂着她的肩膀:“还不是跟叔叔和如月姐姐学的。当年奶奶健在的时候,总是教我们应付场面上的事,有时候听她老人家表扬如月姐姐,调教、甚至批评腊佳姐姐和菀佳妹妹,我才知道什么叫「话有千,和气为上」,什么是「言为心声,眉目传情」。
在家里,遇到同样的事情,相同的话从宝柱嘴里出来的话总没有传家哥哥的那么中听,我就慢慢跟着鹦鹉学舌,也记住了一些能够恰当地传情达意的话,如月姐姐这叫耳濡目染。”
谢阿芝不无赞叹地:“大家听听,连「眉目传情」、「鹦鹉学舌」、「耳濡目染」这样生僻的词都用得恰如其分,看来人家糜家就是个大学校,真是名不虚传。
几年功夫,连这么个本来一句汉话都不会的藏家妹妹,都能熏染的巧舌如簧了。我看呀,这糜家想不发达都不可能。”
热闹了一阵子,糜传家又把话茬拉回主题:“夫人就不必客气了,一来老太太当年待您如同自家闺女一样,您和如月又是结拜姐妹,住在这上房里自是理所当然。
二来家里房间多人又少,显得太空,住在前面太闹腾了,住在后面太冷清了,住在这里如月抬脚就可以来陪陪您。
您要使唤我们,一开口上下都能听得见。家里这上上下下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您,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谢阿芝起身笑笑:“这些年,我跟着伯略东征西讨,哪里住过这宫殿式的大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享受一下大户人家太上皇的待遇。走,咱们这就去。”
到了二进院子,谢阿芝被廊柱上描金的对联吸引了。她驻足良久,竟然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道在圣传修在己,德由人积鉴由天。”
看众人都凝神静气,她自言自语地:“我记得当时伯略是写了两幅对联的。这是一幅,用了正楷体。另外一幅是用魏碑体写的,内容好像是「福慧双修须及物,身名俱泰要留余」。”
明如月惊讶地:“姐姐真是好记性。挂在廊下这幅,司令的原作装裱后让佑家留在冉州的宅子里了,另一幅现在就挂在面前的堂屋里。咱们进去看看。”
进了堂屋,在仔细品味马司令的精美书法时,泽旺拉姆轻轻地:“当时布置堂屋的神龛时,奶奶让我们把里外两幅对联都背下来,我和梅朵用了好几天才记住。夫人当时只是看马司令写过,过了这么久还能背下来,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
谢阿芝拿着手里的藏香并没有看他们任何人:“这哪里是背下来的呀!当年书写的时候,伯略是认真跟我讲了这两幅对联的来头的。
这是两幅出自清代状元的名联。外面那幅是雍正朝的状元陈德华的大作,面前这幅是乾隆朝的状元史致光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这两幅楹联既准确反映了糜家的家风人品,也是糜老先生对后世子孙的教诲和嘱托。理解了其中深意,自然就会过目不忘啦!”
谢阿芝严肃的一席话,不知道是到了糜家人的心坎里了,还是让他们不好意思了,谁也没敢再往下接。
明如月拿起火烛把手里的香烛都点燃了,大家毕恭毕敬地鞠躬、上香,一丝不苟。
往出走的时候,一阵自然浓郁的兰花香扑鼻而来。谢阿芝激动的:“哪来的兰花?咋就这么香呢?”
当她抬眼看见格桑梅朵的时候,赶紧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这不是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梅朵姑娘吗?那时候,老奶奶无论走到哪儿都愿意带上你,可你又听不太懂大家的谈话,总是扬着脑袋看看这个的脸,瞅瞅那个的眼,一脸的无辜,那可怜劲儿、可爱样儿,让人过目难忘。现在俨然是个大姑娘了。”
明如月赶紧接过话:“夫人有所不知,人家现在刚刚当了新娘子。您猜猜,新郎官是谁呀?”
谢阿芝环视了一圈:“谁家后生这么有福,能娶上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妹妹?”
正着,手里捧着一把嫩绿色幽兰的黄满鑫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了,冲着马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阿姨好!马夫人好!”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面熟却只有一只胳膊的年轻人,谢阿芝一时有些语塞。
糜传家拍了一下黄满鑫的肩膀:“这就是当年和梅朵姑娘一起陪着奶奶的黄家老七满鑫。他就是您刚才的那个有福气的后生。”
正着,黄满鑫抬起仅有的一只手把鲜亮的兰花献给了谢阿芝。
“当年我和梅朵陪奶奶去见您的时候,路上奶奶教我们两个,见了面要叫马夫人好。
后来见了面,您却坚持让我们俩叫您阿姨,这样更亲热些。
刚才,我听哥哥、嫂子们都称呼您夫人,我想,我和梅朵也算是大人了,还是称呼夫人好一些。
可是,真见面了,我还是觉得阿姨更亲些,随口就叫出来了。还请阿姨夫人不要见笑。”
黄满鑫一席话逗得大家直乐。
谢阿芝接过兰花:“我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浓郁的兰花香,原来是这巴山里的幽兰啊!现在好了,以后你们都还是叫我夫人好了。不然,你们把我叫阿姨,又把我的结拜姐妹叫嫂子,这岂不是乱了辈份?”
糜传家接过话:“不碍事的。在菊花岭有句老话,叫「黄泥巴灶,各赶各叫(校)」。现在社会交往复杂了,血亲能排出辈份秩序来,姻亲就不好排了,特别是表亲。
有道是「一表三千里」,三代之后,要是完全讲辈份,好多好姻缘都没法促成了。”
看谢阿芝对手里的兰花非常感兴趣,泽旺拉姆:“梅朵和满鑫听您要来,在扫奶奶房间的时候,他们觉得好久没有人住了,得想个法子让这个屋子有些生气。
梅朵想起时候,满鑫哥哥总是带她去山里采野花,特别是山里的幽兰让她记忆深刻。这几天他们一有空就去林子里找,每天都换新鲜的,生怕您来之后花蔫了。”
谢阿芝把手里的兰花递给明如月,边从手腕上往下退一只金手镯边:“当年的囡囡、娃娃都成夫妻了,真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呀!这天大的喜事,你们看我也不知道,没有专门准备,太失礼了。
这个黄金手镯,是当年在上海时买的老庙黄金,现在看样式古板了些,可这成色是一等一的,今天就先给了新娘子,新郎官的等会我让随从去准备。”
她扫了一眼糜传家他们几个:“你们不许话,梅朵不许推辞,就算是我和马司令对两位新人的祝福吧!”
夫人把话到这份上了,格桑梅朵看看糜传家,又看看明如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姐姐泽汪拉姆脸上。
泽旺拉姆看如月姐姐点了点头,就对妹妹也点了一下头,梅朵郑重其事地伸出左手,任由马夫人把带着她的体温的金手镯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黄满鑫什么也没,只是跑过去和格桑梅朵并排站着,深深地给马伯略夫人鞠了一躬。
谢阿芝又从明如月手里接过那束幽兰,径直走进了糜老太太的卧室。
明如月介绍:“这里面的陈设,包括艺术品都是当年奶奶亲自选定的。”
最大的家具要算这张叶紫檀的清式架子床。架子床的四角有前细后粗四根立柱,围栏、床柱、牙板、四足及上楣板等全部镂雕花纹,正面装垂华门,玲珑剔透。
顶上有盖,俗称「承尘」。里面的帷幔,用的是如月娘家织的最轻薄透明的素丝绸,夏天挡蚊虫,冬天挡风寒,飘飘然的感觉与整个床显露出的厚重和黝黑透红的古朴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糜传家介绍:“本来按照父亲给我的交待,奶奶屋子里的家具是要严格按照在邗州的形制来造的,木匠和木雕师傅都是从江苏和浙江请来协助成都来的师傅一起精制的。
当时,为了不让奶奶知道,我们是在成都试制了这一张床,运到这里后安排在县城里钟家的作坊里磨再在这个房间里直接拼装的。
但是,当师傅们制作完这张床后,迅速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大户人家都去参观,还有人家直接找到菊花岭来,想请师傅们给我家做完后继续给他们造成套的明清风格红木家具。
消息很快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是坚决反对花太多的钱在宅子和家什上的,她一直提倡我们把钱花在人身上,特别是后辈的念书教育上。
所以,正式订制时,其他的物件,都简单了许多。现在叶紫檀的大料是非常难得的,仅有的一点料除了做奶奶屋子这张床之外,就是奶奶和几位妈妈的梳妆台、梳妆镜和鼓形坐墩。
现在夫人看到的海南黄花梨木做的件家具也是用家里现成的料。
为此,奶奶还臭骂了我一顿。不过,其他房间大量用到的还是金丝楠木。
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我们各个房间里的家具都在不显眼的地方用了一点沉香木。因此,家里到处都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谢阿芝插话道:“金丝楠木在这一带的巴山深处多的是,记得当年南京方面还让马先生给弄了一批呢。
只是,沉香木实在是太难得了,也就咱们糜家这样家学渊源比较深厚的家庭,才有这样的心思和实力。”
糜传家答到:“对,这一带楠木非常多,而且大树很多。不过,在辛亥革命前,金丝楠木是皇家的御用木材,民间擅自砍伐、使用是要杀头的。
因此,有些山里的金丝楠木甚至比普通楠木还要多些。所以,我们这宅子里的其他家具几乎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制作。
只是由于奶奶的干预,其他的家具为了省料,基本都比照了明式风格,显得比这张床单薄了些,简单了些。
沉香木并不是家藏,是到成都订制家私时听了老板的建议,从他那儿收罗的,奶奶并不知情。
当时,要是奶奶事先知道了,她是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对我们念兹在兹的是要我们把钱花在人身上。
无论是自家后人的读书、培养,还是远亲近邻的生产、生活,她老人家都是非常舍得花钱的。”
谢阿芝深情地:“这些只要跟她老人家有交情的人都知道,她的口头禅就是「有人能制万物」嘛!”
谢阿芝显然是被糜老太太房间里的一幅苏绣山水画吸引住了,她走近悬挂在一对太师椅和双圈结明式茶几上方的同样是用金丝楠木做框装裱的仇英的《玉洞仙源图》。
见过世面的马夫人惊讶道:“我的天呐,这可是著名的「明四家」之一的仇英的大作,你们竟然用苏绣表现的如此惟妙惟肖!”
明如月走上前去扶着马夫人坐下后:“夫人有所不知,糜家刚刚搬到冉州不久,就由与我们明家一起经营绸布和裁缝店的糜家三姑娘茹佳姐姐发起组织「斗绣」活动。
就是组织了包括糜家、我们明家和邻居乔家、李家、胡家、秦家的姑娘、媳妇在内的刺绣高手,以发时间为初衷,以学习交流刺绣技艺为目的刺绣竞赛活动。
当时我记得我娘是技术最好的,也是整个活动的总教头。她们绣的作品非常多。
其中,最见功力,也是影响最大的绣品,是为六家分别绣制的名画屏风。
后来,糜家再次西迁时,由于奶奶非常喜欢,海仓爸爸就把刺绣单独拆下来带到菊花岭来了。
等我们这座新宅院那好后,奶奶要求一切从简,父亲和传家就把这四幅屏风画单独装框,分别挂在了堂屋、奶奶、父亲和我们的房间里了。
另外三幅分别是沈周的《庐山高图》、文徵明的《松壑飞泉图》和唐寅的《两岸峰青图》。”
谢阿芝关切地问:“经过了这么大的战争和动荡,也不知道那些留在冉州的作品都怎么样了?”
糜传家叹了一口气:“战争结束后我送当时在我们这里避难的乡亲回了冉州一趟,从几家宅子被日本人破坏的情况下,应该是都不在了。
倒是茶花妈妈娘家那一套宋徽宗的《五色鹦鹉图》、《芙蓉锦鸡图》、《鹧鸪图》和《竹雀图》都完好地立在他们的堂屋里。
当时,我和父亲决定把这四幅作品分别悬挂的原因,除了奶奶不让太铺张之外,也是考虑到它们的安全。
夫人如果特别喜欢这些刺绣的话,您从这四幅里挑选一下,等仗真的完了,您和马司令安定下来了,我专门给送过去。”
谢阿芝一下子站起来:“这可使不得,这么精美、这么脆弱的东西,经历了这么大的周折还能完好的保留下来,明它们和糜家有缘,我可不能横刀夺爱。再了,一旦把它们拆开,这个唯美传奇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马夫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记得当年糜家乔迁之喜时,给重要来宾的伴手礼就是一幅四条屏的台式屏风。”
糜传家:“就是就是,夫人记性真好。”
谢阿芝:“不是我记性好,而是那件东西实在太精美了,我走到哪儿都是要带上的。现在还在我的梳妆台摆着。
我记得看完那件东西后,我问过老奶奶,老奶奶总惦记着。
后来,你们糜家人再去冉州做旗袍的时候,特别是腊佳和如月做旗袍的时候,总不忘要了我的尺寸也给我捎上一身,就连你们结婚的时候请师傅给新娘子做旗袍时我也跟着做了一套。
现在,我走到任何地方,只要一穿旗袍,还总是有些官太太们听在哪个裁缝店做的呢。”
看一众人都了半天的话了,明如月拉着谢阿芝的手:“夫人也累了大半天了,反正要住下,我们都先退下,夫人休息一会,等吃完饭我们再陪着夫人到处走走看看。”
谢阿芝拍了拍明如月的手:“这样也好,不能我一来,把你们的节奏全部乱了。你们先去忙,等有空我们再聊,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们,还有很多的问题要请教你们。
只是有一条,我和如月是结拜姐妹,从现在起,你们大家比我的就叫我姐姐,比我大的就叫我阿芝,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开口闭口夫人、太太的,听起来像是住在客栈里。”
糜传家接过话头:“这里面只有我和宝柱比夫人大些。我们俩还是称呼夫人吧。其他人,包括满鑫都叫姐姐吧!”
大家都往外走的时候,谢阿芝并没有松开明如月的手。明如月故意拖延了一下,谢阿芝悄悄对她:“你们出去给其他人安排点事,就我要休息,不要让人来扰,你和传家过一会到我这里来一下,司令有话带给你们。
等梁州各界知道我住在这里了,前来探望的肯定跟走马灯似的,到时候,一点正事也办不了了。”
糜传家草草给家里其他人安排了点事后,就和明如月来到了奶奶的房间里。
谢阿芝并没有休息,看样子一直在等他们。
坐下后,大家没有再客套,谢阿芝直接进入正题。
“马司令最近特别坚持的一件事情就是听广播。既听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也听共产党新华广播电台,反复听了一阵子后,他感觉,如果单单从国共双方的广播获取消息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谁在真话,谁在欺骗老百姓。
因此,决定让我以省亲的名义走一趟菊花岭,告诉你们真相,好让你们自己决定今后该怎么做。”
糜传家和明如月都不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谢阿芝继续,“抗日战争后期,苏联红军向驻守中国东北的日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与此同时,共产党的势力在东北的深耕取得明显进展。
战后,共产党在东北的活动从地下转为公开,力量增长非常神速。
这其中既有「九?一八」之后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伤了老百姓的心的原因,也有遭受十五年战争之苦的东北民众渴望和平生活的原因。这恰恰就是共产党特别强调的「民心」。”
谢阿芝从糜传家和明如月平静的表情判断,他们对以上信息的判断是一样的,她决定继续按照马伯略的交待往下。
“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战后接收的问题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国民党接收了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而共产党则重点占据了群众基础好、军事意义重大的战略要地。
简单,国民党重地盘,共产党重人心。从已经开始的内战形势和发展趋势看,共产党重在消灭国民党的有生力量,国民党重在扩大和维护领地。长此以往,目前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谢阿芝紧紧地盯着糜传家:“我想你们已经知道马司令的意思了。”
糜传家半点也没有犹豫地:“我想知道马先生自己做了哪些准备?”
谢阿芝惊讶地:“果然被伯略言中了,他就知道你会特别关注他本人的动向。那我们就不对你们遮遮掩掩的了。
马先生已经在抗战期间加入了共产党,而且入党介绍人就是彭德怀将军。
我得到的授权只能给你们到这里了。马先生特别让我拜托你们一件事,就是尽快想办法服黄满钏带着蕊佳和孩子回到他的部队来。
因为当时调他到重庆、南京、上海去的时候,并没有履行什么正规的手续,现在只要他们愿意回来,马先生只要个电话就能办到。现在据伯略的了解,是满钏、蕊佳两口不愿意放弃他们在上海的生活。”
明如月皱了皱眉头:“这个问题上次我们召开家庭会议时已经间接触及到了,满钏的想法是游离的,倒是我们幺姑娘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妈妈、哥哥都为日本人献出了生命,丈夫直接参加了击日本人的斗争,父亲一家也对抗日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现在胜利了,她和孩子们享受胜利成果是理所当然的。目前,只凭传家这个她没有多少感情的哥哥恐怕很难服她。我们试试吧。”
糜传家:“谢谢马司令和夫人的关心!我知道你们是想挽救我们糜家的人及与我们糜家有关系的人。
不过,满钏和蕊佳都是成年人了,我们尽力吧。请夫人转告马先生,不要因为顾及糜家的个别人,影响了他的决策、耽误了他的大事。”
为了淡化黄满钏和糜蕊佳的事情,明如月试探着问了问在共产党部队里的黄满铤和糜菀佳的近况,谢阿芝竟然都得清清楚楚。
这也让糜传家和明如月彻底明白了马伯略司令与共产党的关系和他现在的真正意图及下一步可能的行动。
——一三六——
糜传家带队去青藏的时间一再被推迟,最后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候才出发。
不过,这也让准备工作做的非常充分,特别是对路上可能发生的非正常状况有了各种各样的预案,糜传家更像是在指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在梁州的地界上,糜传家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拜访老朋友和老客户身上,多是礼节性的和交接性的,显得格外轻松,真正的挑战是踏上褒斜道之后。
糜海仓当年开辟梁州经古蜀道、过陇南入青藏的商道的基本原则是快捷,以路径短为首要考虑因素。
但是,快捷的路上往往多险境,而越是险要的地方正是土匪们乐意设卡劫的地方。
因此,糜传家这次在和邹宝柱、黄满银他们设计路线的时候,不光是要考虑路途和时间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要考虑安全的因素。
经过反复的斟酌,参考过往的经验,他们决定经褒斜古道、过陈仓道、越祁山道、上连云道,跨黄河、入海东进入青藏高原。
糜传家提出,一路之上,要尽量走那些比较平坦的地带,停留和住宿必须选在县城和有一定规模的集镇,拿时间换安全。
能做的生意,无论大,都要尝试,要在稳定已有客户和商道的基础上,以交新朋友、开拓新市场为第一任务。
进入褒斜道,糜传家的第一站来到了位于褒河青桥驿蔡家坡斜对面半山腰的风云寺,拜会当年给父亲诊治的慧清禅师。
糜传家念兹在兹的是多亏当年大师在父亲感染疾患时的准确诊断和及时治疗,而禅师一再念叨的是糜先生行善积德的善报和菩萨的保佑。
糜传家最后以捐助功德的形式表达了他们全家对慧清禅师和风云寺的感激之情。
进山后的第一个晚上糜传家率领自己的骨干依旧住在糜家的老关系留坝紫柏客栈里。
赵明理已经把生意交给儿子理了。但是,只要听是糜家的队伍,赵老板无论如何是要提供最好的客房和最好的服务的。
之所以让骨干集中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紫柏客栈的规模有限,不可能把他们的全部人马都安置下来,再也不能因为糜家商队的到来把事先已经入住的客人赶走。
另一方面,商队过了这里,就进入地形比较险要的多民族杂居地区,也是土匪响马比较活跃的地区了,糜传家决定在这里把他们准备的手枪和其他防身武器配备到人头,确保危急时候能做出快速反应。
糜传家对自己商队采取武装押运形式的计策是,既控制知悉范围,又故意让同住在紫柏客栈的其他商贾看见,而且第二天不急于离开留坝上路,刻意在县城的集市上以推销糜家商品的形式亮亮相,并有意无意间把自己商队的行进路线和日期透露出去。
糜传家的意图无非是两个。一个是争取让更多往青藏去的商户跟上自己的队伍里,以声势震慑土匪路霸。
另一个是让那些探商队行程的土匪密探们有所忌惮。在糜传家看来,虽然自己的队伍对各种恶劣情况的出现都有所准备,做了预案。不过,如果不发生险情或不出现意外状况,不是更好吗?
事情往往是有两面性的。
糜传家故作神秘的释放消息,是基于一个朴素的判断。那就是,在他看来,走上土匪这条路的大部分人都有一个「英雄梦」,他们要么仇富,要么怜贫,要么二者兼有,想劫富济贫。
而对于自己家这样一个在国共双方、黑白两道都有些影响力的大商号,特别是日本入侵以来自己家把乡亲当亲人,把雇工当兄弟,在这一带还是有很好的口碑和很大的震慑力的。
褒斜古道、陈仓道、祁山道、连云道上的土匪响马,大多是沿汉江和嘉陵江而来的梁州、川北和陇南一带的民团、「神团」、家丁等游杂武装。
有的是为了躲急速扩编的政府军的强行收编,有的是因为豢养他们的主人家道中落而被遣散,有的是抗战期间干过些吃里扒外的勾当而担心被清算的……反正是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盘算。
离开留坝是两天以后。在糜传家看来,有意搜集他们消息的人已经把消息传送出去了,有意探他们行踪的人肯定已经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有了心理准备的行程,是大家一起怀疑一切和发现问题的过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一行中大部分伙计对自己的要求,就连蹭着和他们一起走的零散游商也跟他们专门培训过的人一样,个个都起十二份的精神,生怕错过任何可能发生问题的先兆,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后面。
也许在树林深处,或许在峡谷的云顶,可能在悬崖的边沿,土匪的哨探、响马的眼线就在盯着他们,只是知道他们有万全的准备而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是因为他们有周严的预案而不敢轻易动手……
也许是长时间没有发现异常、或许是无论什么路段都没有出现险情,可能是大家的心理防线真被自己解除了,他们忘记了土匪是靠劫维生的,他们误以为响马也是讲感情的,他们忽视了山贼胡子那嗜血如命的本性……
褒斜古道、陈仓道这样的官道,曾经都是梁州通往关中的完整道路,而且各自独立。
因此,很少有没人没马的时候,土匪很难有施展的地段和时机。
但是,祁山道、连云道则是纯粹的民道,基本都是生意人用自己的脚和他们的马蹄踩出来的。
这样的民道的形成有两个基本特色,一个是为了尽可能的缩短时间,一个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把周边的市场都连接起来。
为了缩短时间,祁山道和连云道都大量地部分利用了原来官道的路段,而连接不同市场的和连接各条官道的岔道就不容选择,更不容设计了。
而这些故道间的连接线,大部分地形复杂,环境恶劣,正好是胡子们设伏、下手的好地方。
从褒斜道到陈仓道距离上很近,又都处在秦岭地区,却是两个流域,即汉江流域向嘉陵江流域的转换。既然是两个流域,他们之间当然也会有一个分水岭。
汉江和嘉陵江的分水岭的绝对海拔不算太高,也不能是人迹罕至。
日本入侵中国之前,这一带的商业活动还是比较活跃的,穿越这个分水岭往来于古蜀道之间的林间路并不十分难走。
只是因为战乱,马帮商贾少了,再加上战后政府为了准备内战,大量地抓壮丁、征马匹入伍,使得跑马帮的商队恢复的太慢,植被生长、雨水冲刷、泥石流冲击等,路况就变得非常差了。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黄满银。一根倒掉的大树横在并不宽的路上,如果只有行人的话,或翻越或钻行都是可以通过的。
但是,那情形却彻底阻断了驮着大包箱的马匹通过的可能性。
黄满银当然知道这是人为设置的,只是不知道谁挡的道?什么时候当上的?他们是不是就在周边守株待兔?
应对这样的情况,马帮是不用做预案的。他们有他们约定俗成的、最管用的做法。
黄满银并不转身,而一面是放下背上背的东西,双手高高举起,一边示意大家找大树、石头等一切有掩体的位置蹲下,一面慢慢三百六十度转身观察周围情况。
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出声的,能听见的往往只有骡马粗粗的喘气声。
鸟兽是这个时候最敏感的哨兵。大家会一起竖起耳朵聆听、仰着头观察,一方面可以判断有没有人设伏,一方面可以判断埋伏者的方位。
所有人都是隐蔽的姿态,或蹲着,或跪着,有的甚至是爬着的,只有糜传家和黄满银显得神情自若。
他们知道,这个时候,作为主事者,任何的慌张和不安都会极大的刺激响马的斗志、影响自家人的情绪,甚至造成混乱。
仔细观察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不同。黄满银直勾勾地看着糜传家,他们用眼神交流着。
糜传家知道黄满银的意思,他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糜传家把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他往头顶上看。
藏在树上的人显然是看见了糜传家这个动作,他也不再沉默了。
仅仅露出双眼睛的人放开嗓子喊道:“糜先生,既然您看见我们了,我也就不藏着了。”
听见树上的土匪头子竟然知道老板是谁,所有人在吃了一惊的同时,也多少放心了些。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糜传家找了一块平整点的石头坐了下来:“壮士,既然知道鄙人,想必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们的,有话就下来。大家都是求财的,凡事都好好商量。”
上面的人应道:“弟兄们,把家伙统统收起来,原地不动。”
他换了种口气对下面:“糜先生两代人的名声一路从江南传到西北,从长江远播汉江,从天府之国传到青藏高原,我们早有耳闻,有的人家还是享受过糜家的恩典的。
我们今天在这里设伏,并不是要从糜家的马队抢什么东西,更不会动刀动枪,伤及人马。”
糜传家头也不抬地:“壮士,有话下来,让你的弟兄们也都出来,我们这里有最好的核桃馍,上好的苞谷酒,菊花岭的牛肉干和松花蛋正好用来下酒。你不为杀人越货,我只为顺利通过,我们之间肯定可以谈得拢的。”
糜传家话音未落,一条大绳从天而降,直直地垂在他的面前。
伙计们大吃一惊,配枪的人一下子拔出了手枪,作战斗状态。
糜传家依然稳坐在那里,一抬双手:“壮士是应我的要求下来的,不得无礼!”
糜传家正着,沿着绳索,一个非常敏捷的身影飘了下来。
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的时候,他直接一松手,轻盈地落在糜传家面前的同时,来了一个潇洒的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的招牌式见面礼。
糜传家赶紧起身扶着壮士的双臂:“快快请起,折杀糜某了!”
两人一起落座在糜传家刚刚坐过的石头上,糜传家对黄满银:“你招呼伙计们和这位壮士的弟兄们吃点东西吧,我们哥俩会话。”
壮士一吹口哨,一下子从树上、树丛里等隐蔽处冒出十来个人。
他大声道:“弟兄们不必客气了,我们就是来投靠糜先生的,咱们也把自己的吃食和各家烤的红苕酒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吧。”
看老大把面罩脱了下来,他们一个个也纷纷摘掉了面具。糜传家不经意间一扫视,大部分人还是稚嫩的脸,知道他们并不是惯匪,肯定是另有隐情。
糜传家并不想表现出特别的好奇,他要稳住自己的心神,先听听人家怎么。
壮士索性连自己的配枪一起解下来放在糜传家面前:“我叫周天虎,本是靠杂耍谋生的。我的父亲早些年跑江湖的时候,经常会同老黄家的杂耍班子遇上。
后来,老黄家七兄弟都跟了你们糜家,听后来上学的上学,当官的当官,让圈内的同行好一番羡慕。
“日本人来了之后,各地的集市没有那么繁荣了,做正经生意的尚且难以糊口,我们杂耍这样靠大家给赏钱的营生,根本就没有活路了。
思来想去,父亲让我的弟弟周天龙跟先生读起了圣贤书。你别,我那又瘦又的天龙弟弟还真是块读书的料,现在已经是我们老周家宗祠学堂的教书先生了。”
周天虎递给糜传家一支纸烟继续:“先生也看到了,我今天带来的主要是些娃娃。他们大多数是我们周家的后生,大的十四五岁,的才十一二。”
糜传家惊讶地问:“他们家的大人呢?”
周天虎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的烟袋锅子:“从先生一行到留坝开始,我们已经跟了先生好几天了。昨天晚上,先生的队伍入住凤县,我们就判断你们可能往两当方向走。
这一带我们是非常熟悉的,从凤县到两当,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比较好走的官道,但是,路途相对远些,步行一天是到不了两当县城的。
我们原来分析先生的队伍应当走那条道路的。一来那条路相对安全些,而且沿途的生意机会也要多些。
所以,我们安排了比较能的青壮年在那条路的两县交界处。
那边是由我弟弟天龙带队的。他不会武艺,但那三寸不烂之舌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另一条路就是相对艰难的民道,也就是咱们脚下这条道。这条路如果没有车的话,也不是十分难走。
只是这些年马帮商队少了,路况差了些。我们分析先生的队伍有可能选择这条路,但比走官道的可能性些。
大家商量后就安排我这个身手相对好些的带着这一群娃娃来迎接你们。没想到真是我和先生有缘,就这样遇见了。”
糜传家笑笑:“承蒙先生及族人厚爱,瞧得起我糜某人。听周先生这么一,我大概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概括起来,就是准备跟我们,但能不尽量好好谈。
你们兵分两路,一路让你那能会道的弟弟带着些能架的,一路由你这身手了得的带着些书生,两路都是要能,想能。总体目标是想跟我们一起入伙做生意,对吧?”
周天虎明显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他满脸不好意思地:“正是。”
糜传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呀!可我不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跟我们接触呢?跟踪好几天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周天虎又仔细看了看四周,轻轻地:“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是政府的通缉犯。我们不仅杀了政府和国军的官员,而且还抢了他们好几条枪。”
一听是这样,糜传家顿时也紧张起来了。他站起身,朝四周环视了一眼:“走,咱们边走边。”
看糜传家要走,黄满银立即跟了过来。糜传家一摆手,示意自家人不必跟着。
周天虎主动把自己身上的配枪放在石头上,跟着糜传家一起边走边。
“我们周家在这一带是个大家族,虽然没有实业上特别厉害的人物,可每家都有独到的生存本领。
有木匠、有篾匠,有泥瓦匠、有弹花匠,有跑杂耍的、有牲口牙子,还有专门给骡马钉掌的,当然也有教书先生和瞧病的郎中。
反正现在我们聚居在一起,几乎什么事都不求助于外人。按,这么一个大家族生活在这秦岭深处,本来是挺好的。可是,抗日战争一爆发,所有的事情全乱套了。”
糜传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听着。
周天虎继续:“日本人虽然并没有到我们这里,但所有的营生都不好做了。一般的集市上,平日里就跟鬼扫了一样,靠手艺吃饭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了。
我们这一带,土地少的可怜,采集的山货又卖不上价,日子非常难过。
实在没招数了,族人们又开始往一起聚集。整个家族内部开始互通有无,以货易货,以劳换工,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糜传家淡淡地:“那不是挺好的吗?政府为什么会通缉你们呢?”
周天虎有些激动地:“事情的变化主要来自这两年。我们周家有自己的林地,有自己的水塘,有自己的集市,有自己的学堂。
政府来的人,看我们的生产规模和产出效益还比较好,就开始统一征收我们的税赋。
我们希望按收成减去我们的人头后计税,他们只同意按总量计税。
这个我们就忍了,毕竟种田纳税是历朝历代留下来的规矩。可是,从去年开始,国军开始大规模地在抓壮丁入伍。
“一开始,让我们统计上报十八岁以上的男丁,我们都如实上报了。大部分十八岁以上的男丁也都去当了国军。
后来征兵年龄扩大到十六岁,我们家庭中的大部分还是去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又开始统计年满十四岁的娃娃,我们知道情况不好,就让这些娃娃们或投亲靠友,或上山进林躲了起来。
谁知道,今年除夕夜,他们竟然荷枪实弹来了几十号人到我们那里抓壮丁。
族长一看躲不过去了,只好先答应下来。可就在这时,先后传来了此前入伍的周家男丁战死的消息,各家各户都稳不住神了。
在登记造册完成后,来征兵的一部分人走了,留下十来个准备过两天带着这些娃娃们走。
他们开始在族长的安排下在各家各户吃派饭。连着几顿好酒好饭,让这些人完全放松的警惕。
最后一餐晚饭,大家合伙在酒里下了毒,把几个没喝酒的和喝得少的也给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