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才意识到错了话，高大海愣了愣，又匆匆改口一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刚开始就闹了笑话，后面的训斥，即便得再大声、再严厉、再凶恶，也都失了效用。

    高昱带着笑意挨训，眼里再没有半分惧意。

    有时候，他心底里感谢“年代”这个东西：依照自家老爹的文化水平和脾气秉性，若是这几年进城谋生，怕是会被骗到连裤衩子都不剩……万幸，高大海出生在那个“好人就有好报，勤劳就能致富”的年代，周围的朋友各个靠谱，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这些年攒下的丰厚家底，足够他这个当儿子的做个不求上进的闲人。

    唯一头疼的是，人一旦上了年纪，想法也容易变得偏激。

    自从高大海口袋里有了钱、产生了“想跻身上流圈子”的念头，是越瞧他越不顺眼。

    见高昱挨训还能走神，高老爷子吼得更大声了，啪啪拍着桌子，眼睛里都迸出了红血丝：“……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成天吊儿郎当，屁点正经事都不做，你想干嘛？关起门丢脸给自己人看也就算了，你倒好，闹得网上全是照片！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高大海的儿子没出息，跑去食堂饭、给一群大学生烤羊肉串……”

    “你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洞，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厨子，没文化，拼死拼活赚那么多钱有个屁用，好不容易培养一个儿子，最后还是当厨子的命！”

    “臭子你给我听好，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你现在的身价！你早晚要接我的班去管集团那群人，现在闹笑话，以后有谁肯服你？高昱啊高昱，你是要存心气死我和你妈吧？”

    高昱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无所谓道：“我妈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她只会家里也好久没吃烤串了，让我快去花园里支炉子……”

    高大海被呛得半天不出话，懊悔为什么要提徐梅。

    那是他的死穴，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有关“父母爱情”，高昱也曾听过只言片语——当然，不是从死要面子的自家老爹嘴里听来的。

    徐梅是下乡支教的老师，会唱歌，会跳舞，还会英语，当年追她的男青年能从村头排到村尾，灰头土脸的高大海搁在那群追求者当中，简直和掉进天鹅堆里的野鸭一样尴尬。

    但他不甘心，想了个损招，开始装文化人。

    成天戴着一副特意进城买的平光镜不，还故意捧着诗集、名著在心上人眼前转悠，最后却连一封语句通顺的情书都写不出来，成了全村的笑柄。可不知怎么，白月光似的徐老师偏偏就瞧上了这个杀猪宰羊、替村里操办流水席的厨子。

    那时候高家条件不好，徐梅生高昱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身体也一直很虚，高大海始终觉得对她有亏欠，甚至还会迁怒于高昱——什么宁可不要这个儿子，也不愿看徐梅受罪。

    高家发迹后，高大厨变成了高老板、再变成高总、高董事长，但他数十年如一日把夫人捧在手心里，即便对厨房这地方深恶痛绝，但只要徐梅开口想吃点什么，第二天他保准撸起袖子亲自下厨，把夫人伺候得妥妥帖帖。

    高昱从耳濡目染，对母亲一向尊敬。

    他一直觉得这是受了高大海的影响，如今再一琢磨，恐怕自己受父亲影响的地方远不止这一点……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都是爱情大骗子。

    想到仍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鸟儿，高昱唇角欲扬未扬，囤在眼尾的一点笑意被忐忑、惶恐、不安……冲散，最后，揉成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回过神来，大脑又接收到了高大海的咆哮：“行，我管不了你了！你不就是想开餐厅么？楠丰市中心那么多店面，你自己去挑吧！随便挑！爱开中餐开中餐，爱开西餐开西餐，给我挑间最大的，可劲折腾！亏了算我的！总比你他妈跑去饭、烤羊肉串强，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听完父亲的话，高昱笑了一下。

    这一局，算是自己赢了。

    最开始跑去丰大三号食堂饭，他就是这么计划的，可如今得偿所愿，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高大海的训斥还在继续，他一句也听不进，只等对方喝茶润口的时候，忽而淡淡开口道：“我想继续留在丰大。”

    高老爷子眼睛一瞪：“留在丰大？留个狗屁……你讲啥咧？”

    家乡话差点都被逼了出来。

    他拧着眉头，绕着绷直脊梁的高昱量了好几圈，神情警觉：“你又在什么鬼主意？当初不喜欢和文化人交道的，不是你吗？死活不肯去国教院当校董的，不也是你吗？”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擅不擅长是另外一回事，爸，我向你保证，这几年我会把国教院理好的。”高昱长腿一并，难得流露出正经神色，“不过，你能不能不要限制我的自由？这么多年，你管我也管够了吧？我不想再在学校附近看见家里的保镖，会吓到……”

    他抿了一下唇：“……吓到丰大的学生。”

    高大海将信将疑：“和我谈条件？你这算是——要收心了？”

    高昱抬手摸了一下胸口的位置，语气笃定：“嗯，收心了。”

    高老爷子重新坐回书桌后面，点了支烟，烟雾后的神情依旧不屑：“你要真想收心，会跑去烤羊肉串、搞得全网皆知？我还没老糊涂，别当我听不出来你就是想稳住我……”

    “爸！”高昱黑眸一抬，断高大海的质疑，“你当年追我妈的时候，没给她烤过山芋、没给她做过糖画吗？”

    高大海一怔，当即陷入年轻时的回忆中，片刻，嘴角不由微微一翘，又很快恢复原状，死死盯着已经长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

    等等，这子突然这种话……

    是几个意思？

    *

    放逐多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于情于理都不该急着离开，至少，得把屁/股捂热乎了……

    于是，高家少爷独自坐上三楼露台，一边给自己灌下午茶消磨时间，一边给媒体圈的朋友发消息，让他们帮忙删照片、压热搜。

    午后阳光很好，大吉岭的香味令人着迷，烦心事一一解决，布置成清新田园风混搭乡绅土豪风的露台也显得没那么难看了……高昱靠着椅背，有了些睡意，很快又被特意设置成鸟鸣声的手机提示音唤醒——是涂羽发来的消息，问他是不是在忙，为什么不电话给她。

    委委屈屈。

    又理直气壮。

    高昱噙着笑，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现在不忙了。

    大概没想到他会秒回，姑娘显然还没想好下一句要接什么，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出现许久后，才弹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你是和哪家公司签约了吗？

    签约？

    难道她以为自己今天离校、是去谈签约的事？

    正愁着编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一见涂羽提供的新思路，高昱顿时眼睛一亮，决定顺着她的话往下。

    高昱：还在考虑。

    涂羽：喔。

    高昱：怎么，你不希望我去当明星啊？

    涂羽：画风好奇怪。

    没过一会儿，她又接连发来好几条消息，拐弯抹角证实了高昱的猜测。

    涂羽：我刚才问了孟子涵，她选秀练习生很辛苦的，很多人都是从十几岁就开始训练了，还不一定能出道；那些带货网红也不容易，每天都要熬夜直播，年纪轻轻头发都熬没了，赚的钱还要分给直播平台……

    涂羽：还不如自己开店当老板呢。

    涂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自己衡量一下，毕竟，一般人也很难有出名的机会，挣钱轻松，还能收获那么多人的喜欢……今天来食堂看你的人好多啊，我都没排上队。

    语气酸溜溜的。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那张写满了“不开心”三个字的脸，明明在意到不行，却还要强装无所谓地敲下这么多违心话语，高昱忍俊不禁，索性发了句语音过去：“终于知道我很抢手了？”

    回复姗姗来迟。

    涂羽：不和你了，我要看书了。

    高昱：这么早就去自习教室了啊？晚上要我去接你吗？

    涂羽：未来的大明星这么忙，赶得回来吗？

    高昱：如果有人很想我的话，就赶得回来。

    这一回，彻底没了回应。

    几分钟后，嚷嚷着要学习的姑娘却发了条朋友圈，依旧是沙雕表情包配文字——男人，只会影响我做题的速度。

    定位是丰大图书馆。

    看样子，确实有人很想我啊……

    被嫌弃的男人舒展开一个得逞的笑，起身拍了拍捂热乎的屁/股，转身离开露台。

    *

    日常巡视完别墅内外，付琴刚算坐下来歇息，一抬眼，就看见园丁满面愁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状。

    “高昱少、少爷他又、又跑了！”

    “这回他直接去车库抢了车，马师傅没拦住，人到现在还坐在喷泉里淋水呢！”

    “王姨，少爷还顺走了冰箱里的牛排和羊腿……哎，那么多肉啊，直接扔桌布里包扛走了……要不要和董事长、一声？”

    懒得再听园丁罗列高昱的“罪证”，付大管家揉了揉太阳穴，抓起手边的对讲机，准备联系保镖——本以为这次把人“请”回来后能消停几天，结果还没到晚上呢，就又出了幺蛾子。

    然而，高老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压下她手里的机器。

    付琴一愣：“董事长？”

    高大海摇摇头：“算了，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