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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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间嘉回与宴绥在一同用饭,两人都对昨晚之事闭口不提,屋子里安静的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宴绥更是只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碗鸡蛋羹,看都不敢看嘉回一眼,仿佛一抬头,又能透过她回忆起一些无法言的画面。

    好在一顿饭耗费时间并不久,宴绥简单吃完欲编个理由与嘉回招呼告退,就听外面管家出声唤他:“宴郎君可在,大人让你过去一趟,是有要紧事与你商议,催得有些急,让郎君速速准备。”

    “好,你去回复一声,就我稍后便到。”宴绥转头对外道。

    他起身跟嘉回行了个礼,垂下眼睑,一路低着头出了听雨筑。

    蓝绪站在府外的马车旁等他,身着官服,头戴官帽,让人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宴绥走近了问道:“是有什么急事?”

    “先上车,我们路上慢慢。”蓝绪言简意赅。

    看来是颇为紧急的大事,宴绥也不犹豫,跟着蓝绪入马车,待坐定,听他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集庆县的远山书院出了一桩盗窃之事,一名学子状告另一名学子偷盗,本来不算是个什么大案,人证无证俱全,依法宣判了便是,但难就难在告发者是个有背景的,被指认者又是一个有骨气的,一个死咬住对方不放,另一个硬着强权不肯低头。

    两方僵持不下,县令也不敢随意处置,就想着上报郡守来定夺,但不知为何晚了几日,直到今早蓝绪才收到公文,等了解到事件的始末后,就立即着人备好车马,要亲自去书院看看,因为知道宴绥在府,故专门唤其一道。

    从县令的字里行间来看,这名告发的学子似乎来头不,他并不想得罪,便借着拿捏不好的由头,把锅甩给蓝绪,当真是个油嘴滑舌的狗官。

    宴绥听完也觉得荒唐,堂堂一县之长,判不了一桩案子,畏畏缩缩,他这个官莫不是捐来的罢。

    但依照蓝绪为官多年的经验来看,事情往往没这么简单,物证可以伪造,人证可以作假,很多情况不能看表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时常有之,更何况是那等出身不凡,自命可以睥睨众生的纨绔子弟,他在求学时见得多了。

    远山书院位于县城外半山腰上,位置偏僻且寂静,上山之路车马无法通过,宴绥和蓝绪只得步行上前。

    周县令早就候在山脚,见到蓝绪,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还没走近,就点头哈腰道:“大人来了,快请快请,下官愚钝,做不得主,就盼着您能过来主持公道,学生们知您断案如神,也已等候多时。”

    他一面为二人指引着路,一面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番,至于有没有添油加醋,蓝绪不得而知。

    “那状告者名叫林晋尧,被告者名叫季咏思,都是远山书院就读的学子,早年同窗,如今更是求学于同一个夫子门下。这二人素来就不对付,奚落拌嘴是常事,虽互相看不惯,但平日里也没什么较大的争执,不知为何那季姓学子突然作乱,偷了林学子的钱袋,起初无人知晓,后被同舍生无意发现,这才闹到官府来。”

    “那林晋尧的父亲是集庆县有名的乡绅,颇具威望,下官寻思意义重大,所以特地派人请了大人过来……”话未完,蓝绪一个眼刀子飞过来,周县令吓得立即噤了声。

    蓝绪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事件即可,缘何故扯到出身,周大人莫不是还兴看人下菜这一招,你把大梁律法至于何地?”

    周县令脑袋一抖,差点跪下,“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这都是底下人报上来的,我也只是听,不敢妄断。”

    宴绥心里冷哼一声,自来县令与乡绅勾搭一派,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许是先前就冠以季姓学子偷盗罪,因其不服不认不画押,这才怕事情闹大,丢了乌纱帽,甩手给上头。

    一边不想得罪乡绅,一边又架不住被告的学子反抗,左右逢源,吃相难看。

    周县令是在下面摸爬滚了半辈子的,即使知道二人在心里嗤笑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顺带夸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好能求个提携。

    于是他了一路,直到走近书院正学堂才老实闭嘴。

    正学堂有一个活动的院落,地形宽敞,面积也较大,平时用作学子读或者练操,但大部分人都不爱往这边跑,因为靠近夫子的教舍,今日却围满了学生,分聚在两边,对着正中的两人指指点点。

    老夫子朱显坐于上席,最早看到郡守,忙起身行礼,却被蓝绪伸手托住,“夫子无须多礼,您是江宁的才子,素有雅名之称,我仰慕已久,怎可担你行此大礼。”

    “大人谬赞了。”朱夫子躬身让了座,落于下方学生为其准备的靠椅上,指着院中跪着的二人,神色痛苦道:“这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学生,闹出这等有辱师门的事,直教旁人看了笑话。”

    宴绥这才抬眸朝地上的两人看过去,皆身着通体雪白的学子衫,十七八岁的年纪,右边之人散漫,表情不羁,面带疲惫,跪坐没个正行,半些纪律也无;而左边之人,同样疲惫不堪,但胜在体态优雅,虽跪但挺直背脊,任凭周遭的指点也能面不改色,颇有一股大义凛然之感。

    两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从容貌,举止,气质再到态度,宴绥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谁是谁。

    他端坐在蓝绪右侧,旁听他审问案情,周县令则站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林晋尧还是一口咬定是季咏思偷了他的荷包,他人证物证具有,底气十足,加之一旁的学生为他添油加醋,他更是捶胸顿足,嗓门奇大。

    朱夫子面如菜色,气得吹胡子瞪眼,倒不是因为这番辞,而是恼他有辱斯文。

    蓝绪听着林晋尧的话语,再仔细核对一下衙门呈上的供词,确实没有出入,他合上折子,递给身后的周县令,再变换角度,看向季咏思,问道:“你呢,有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季咏思抬手行了个礼,声音沉稳又有力:“学生姓季名唤咏思,集庆县朝安镇定源村人氏,家父从军,战死于北境,家母福薄,逝世于疟疾,我随祖母一道生活,居住陋室,一亩三分良田,我自幼贫苦,吃够了残羹冷饭,也见惯了人间百态,我虽一贫如洗,两袖空空,但绝非会做出偷窃这等不顾律法的错事来。”

    他再次拱了拱手:“学生只有一句话——清者自清,还望大人明鉴。”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大人话!”季咏思完,周县令就大喝一声先发制人,恨不得当场堵住他的嘴。

    可等看到蓝绪竖掌的手势后,又悄摸着退回到原地。

    朱夫子瞟他一眼,失望地摇摇头,集庆县有这怂官,指不定哪天要完。

    蓝绪听完了二人的供述,心里已有了大概的论断,他侧过头与宴绥对了个眼神,顷刻间,便有了想法。

    稍后便有人呈上物证,接着是一个名叫彭策的人证,据是季咏思的同舍之友。

    但这人看着就不太聪明,话也如提前准备好那般,毫无感情地背诵出来,他话术不多,只道自己是无意间开季咏思的衣柜时发现了里头藏匿的荷包,他觉得荷包看着华丽,便料定不是季咏思之物,偷偷跟其他人一听,又林晋尧东西不见了,便把二者联系到一块,判定是季咏思偷了林晋尧的荷包。

    他把荷包之事与林晋尧之后,两人一合谋告诉了夫子,这才出现了后面的事。

    毕竟当时荷包的的确确是从季咏思衣柜里掉落出来的,又有他这个证人在,众人便直接把矛头对准季咏思,林晋尧更是派人报了官,誓要与他不罢休。

    蓝绪把荷包拿给宴绥,自己则审问着彭策,“你为何会去翻看季咏思的衣柜。”

    彭策老实答道:“我见冬日马上临近,又念着同住一屋,便想看看他有没有御寒的衣物。”

    这个理由倒是无可厚非,蓝绪又问:“既然同住一屋,想必早就知道他的家境,何必还要特意去翻找。”

    “这……”彭策身子已然站不住,嘴唇抖抖索索扯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蓝绪轻轻点着椅子扶手,目光锐利,直逼人心房,“我再问你,以前有没有帮助过他,无论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中。”

    彭策没有来得及回答,跪着的季咏思突然抬头道:“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完又低下头,默默无言。

    “那就奇怪了,平时里漠不关心,突然间就要伸出援手了,而且好巧不巧翻到衣柜,又好巧不巧看到里头的东西。”蓝绪坐直了身子,往前一倾,紧盯着彭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他没落锁?”

    “没有。”

    “他为何不落锁。”

    “他穷得叮当响,柜子里压根就没有多少东西。”彭策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一完,院内悉悉索索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大家盯着季咏思,再看看林晋尧,继而跟身边人低语起来。

    蓝绪轻笑一声:“你不是不关心他的起居吗,怎么这会儿又知道他柜里所放之物不多了?”

    “我……我猜的。”彭策硬着头皮答道。

    这时便有周县令贴心递过来一杯茶,蓝绪单手接过,没有理会半分,加大火力盘问道:“很好,那我且问你,他柜里的衣衫有几件,鞋袜有几双,衣服上可曾有补丁,针线又放置在哪层。”

    谁会在乎他的破衣裳,彭策脑子里根本没有丝毫印象,支支吾吾答不上一个问题:“学生……学生没看清。”

    “你既然你是专门要去查看他有没有御寒的衣物,对此却又不出个所以然,你重点不在衣服上,而是那个荷包,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蓝绪一把把茶盏摔在地上,杯壁顿时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掠过彭策的额角,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伤口陡然乍出。

    彭策脸变得惨白,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林晋尧见事态不妙,忙挺起胸脯,解释道:“大人,无论彭策的目的纯不纯,但他确实是从季咏思的柜里子发现的荷包,这点毋庸置疑,大人应该从证据着手,而不是厉声吓唬一个无辜之人。”

    蓝绪眯眼看他,“你这是在质疑我?”

    林晋尧拱拱手,道:“不敢。”

    他不能真的再为彭策辩解,不但不成功还极有可能会被上面发现是共谋,那一切就都白折腾了。

    好在彭策人傻话不多,这时已然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被周县令派人押了下去,场面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蓝绪侧头对宴绥使了个眼神,大致意思是让他不必介意,直言即可。

    宴绥会意,他早就把荷包捏在手里量了许久,样式是当下普遍流行的,绸缎也大街上随处可寻,针线活虽精美但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再开翻看了下内里,却发现了一丝玄机。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宴绥对此嗤之以鼻,而后朝底下林晋尧问道:“这荷包是你买的,还是别人赠予你的。”

    林晋尧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辞:“是我的妾室,上月特地为我赶制出来的。”

    “你的妾室来自苏州?”宴绥莫名听起内宅女子的出身。

    蓝绪也不知他是何意。

    林晋尧更觉蹊跷,抬头望去,却见他神色无异,于是诚实答道:“不是,她是我母亲娘家偏房的庶出女儿,泉州人氏。”

    宴绥嘴角擒着笑意,手指反复把玩着良久,然后道:“这个荷包绣工精湛,瞧着像是苏州一带流行的双面绣手艺,你你妾室出身泉州,却为何擅长这江南绣艺。”

    “许是……许是她最近研学了苏绣工艺,牛试刀,便制成了这个荷包。”林晋尧磕巴着解释道。

    宴绥又道:“手艺可以学,但内核却模仿不了,苏州双面绣名动天下,多少绣娘从苦练,直至中年才得其中一点精髓,你的妾室不过短短数日,就掌握了这等高超手法?”

    林晋尧不知如何回话,宴绥的每一个问题都带他走向了看不见尽头的黑胡同,“可能是她天赋异于常人,学生不知,还望大人见谅。”

    蓝绪心里明镜似的,甚至还淡定地喝上了新换的茶水,果然听宴绥继续道:“哦?我亦不知,林学子妾室的闺名竟唤作关雎。”

    一语炸醒梦中人,围观的学生迅速讨论开来。

    “难道是红牌楼里的关雎姑娘。”人群中有一学子惊呼出声,其余学子也跟着咋舌:“没错没错,应就是关雎姑娘,她花名最是特殊,取自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过她一向自视清高,怎么会委身为林晋尧的妾室。”

    朱夫子听完差点从椅子上瘫软下去,诗经传统,被学生们用以与一青楼女子比较,他觉得百般难堪,而且学生还对此侃侃而谈,心思显然没有用在课业上,他更加怒发冲冠,忍不住站起大喝,“简直是一派胡言。”

    最后还是蓝绪把他安抚了下来,朱夫子这才重新坐回座位上。

    林晋尧只知这是他那日过夜后,随手从她房里挑出的一个最为普通的荷包了,他根本不知为何宴绥就能看出这是关雎的绣工,他料定宴绥是在试探他,继续扯谎道:“我只是见过关雎姑娘几面,与之不熟,更谈不上嫁娶。”

    宴绥慢条斯理站起身,走到林晋尧旁边,翻过荷包,露出内里,指着其中一处道:“看看。”

    荷包里头与外面兰花对应着的位置,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绣了两个“关雎”二字,是制作之人特意设计的,借双面绣的手法,把闺名藏在内里,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林晋尧大惊失色,嘴里喃喃道:“我不知,我不知,是那妾室偷龙转凤,故意诓骗于我。”

    “你拿妾室莫非还与红牌楼有牵扯。”宴绥嗤笑一声,伸手按住林晋尧左肩,扯过他肩处的半边衣襟,冷声道:“红牌楼里的姑娘不留长指甲,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可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关雎。”

    他一声挑明,把林晋尧是私事揭露得彻底,“她模样好,又有手段,想要当她座上宾的客人数不胜数,红牌楼的掌事妈妈当她是颗摇钱树,便一直纵容着,是以你后背才会出现这类抓痕。”

    远山书院教规甚严,其中一条就是明令禁止学生无故下山且留恋烟花之地,虽然有些学子耐不住寂寞出去尝鲜,但那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对外透露半分,而林晋尧此番作为无异于是在全院恪守清规戒律学子的脸。

    大家义愤填膺,一人一口唾沫就差给林晋尧淹死。

    朱夫子更是受不住刺激,脸涨得通红,对着远处长廊里挂着的孔夫子画像,一抹脸上老泪,道:“教不严师之惰,我虽熟读四书,翻遍五经,却也实在妄为人师,误人子弟了啊。”他佛袖背过身去,闭眼不看院中景象,悲愤之色溢于言表。

    林晋尧听不得宴绥再次把他丑事抖擞出来,于是挣扎着还想为自己辩解,但听他又道:“你才学不高,对于文章的要义参悟不透,也不如旁人勤奋,你爱慕关雎姑娘,可她喜欢有学识之人,她不但热衷于收藏季咏思的字画,对他还很是倾慕,你嫉妒季咏思,便想出这个蠢办法,要去败坏他的名声。”

    “你不想拿自己的贴身之物去做赌注,便在关雎姑娘那儿顺手牵羊了一个自认为没有问题的荷包,交给彭策,让他放在季咏思的衣柜里,再用无意间发现的借口指认季咏思偷窃。”

    “你去报官,不仅仅是为了里头的银两,还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好让旁人看清季咏思的‘真面目’,你要让他被别人唾弃,一辈子都背上盗窃的恶名。”

    “你就是想败坏他的名声,然后再大事化,事化了,最终成全个自己宽容大量的美名。”

    宴绥得很慢,但每个字又异常清晰,听得院里一众学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林晋尧自来就是嚣张纨绔,欺弱霸,他时常见不惯季咏思,对其冷嘲热讽也就罢了,还要以这等方式侮辱他。

    读书人最注重名节,流言蜚语往往会压弯一个学子的脊梁。

    林晋尧彻底趴在地上,无话可。

    宴绥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回到原位。

    蓝绪伸手招来早已腿软的周县令,正色道:“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县令拱手如捣蒜,“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你既明白,为何还连这等事都处理不好。”蓝绪警告着:“若再有下次,我会禀明朝廷,酌情调整一下大人的官职,毕竟一个位子坐得久了,到底是有些不妥。”

    周县令噌得一声跪在地上,哭得如丧考批,见蓝绪不吃这套,又赶忙起身,招呼守在四周的衙役把林晋尧带走,自己也脚底抹油,逃命似地跑开了。

    蓝绪与朱夫子最后叙了几句话,安慰一番,便与宴绥起身告退。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看得书院学子百转千回,更有甚者追逐到门口要亲自送他们离开,但被夫子给呵斥了回去。

    宴绥最后再看了一眼季咏思,他如先前那般跪立在院中,衣着单薄,背部挺得笔直,他比所有学生都要拮据,但他的气节却又远胜于常人。

    季咏思也察觉到宴绥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稍微颔首,算作一礼,再接着回头,一如之前。

    作者有话要:

    爆更六千字~已经头晕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