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别把它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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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铭途杯初见,掰着指头数完一周他们才联系上。

    宋珂发短信给陈觉寄外套,陈觉提出见一面,顺便把欠的那顿饭还了。思来想去,最后宋珂还是咬牙答应了,不好意思不请。

    你这人就是单纯,人家诓你还帮着数钱,事后陈觉曾这样评价他。

    第二次见面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不到两公里距离脸都快被风吹裂了。

    把车锁到路边的铁架子旁,他抬眼量这间路过好几次都没舍得进去的火锅店,想到空空的荷包,不免觉得乌云罩顶,脸上一副不走运的模样。

    结果一进门,镜片直接起了雾,人倒显得呆了。

    刚把眼镜取下来,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出声:“犯什么傻呢,这儿!”

    哪儿?

    扭过头有片刻离神,陈觉一直在侧角看着他。跟初见时的冷淡傲娇截然不同,此时的宋珂脸上写着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好欺负。

    戴好眼镜他才找到陈觉在哪。

    那天陈觉穿了件机车夹克,领口横钉着三颗锃亮的金属扣,头发还短得直贴头皮,整个人看起来既精神又有棱角。

    旁边的椅子也是空着的,不过宋珂最终坐到了对面。

    “干什么,怕我对你不利啊?”

    “我不习惯跟人坐得太近。”宋珂。

    陈觉冷哧一声,把菜单扔过来:“我就点了两三个菜,要加什么自己写,反正是你掏钱。”

    知道知道,不用时时提醒。

    看架势他来了有一阵子了,可手机显示五点一刻,离约定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而已。想必这人是定主意狠宰自己一顿,所以才提前过来找个好位子的吧?

    陈觉的字不算难看,就是总不肯好好写。菜单上潦草地列着:毛肚、黄喉、肥牛x2、手切羊肉、腐竹、油面筋、糖蒜,外加啤酒四瓶。

    这叫两三个菜?

    宋珂只加了两个绿叶菜,奇怪的是对面这人也没表示反对。他好像单纯就是来吃饭的,守着咕嘟冒泡的红汤锅,埋头吃了半晌也不一句话,当然更不自我介绍。起初宋珂还悬着心,不久也慢慢放松下来,调了碗料汁吃到满头冒汗。

    没过多久,推门进来两个彪形大汉,问门口的自行车是谁的。

    宋珂放下筷子:“我的。”

    “你一辆破自行车跟那儿堵着,其他人的车怎么停啊?赶紧出去挪挪。”

    宋珂没多:“我穿件衣服。”

    外面就是三不管的大马路,按理谁先来的谁就能停,不过这种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曾想刚起身,外套却从后面被人拽住。

    回过头,陈觉满脸不悦地看着他:“你傻你就傻给我看?”

    宋珂都被问愣了,自己什么时候傻给他看了?就胡吧。结果外面那俩人不耐烦了,冲里面吼了一嗓子:“磨叽什么呢你们!”

    陈觉视线旁落,挑衅般扬了扬眉,“大哥,你们开的什么车?”

    “丰田,怎么了?”

    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我开的保时捷,要不然我给你们让吧,我的车宽。”

    这么明显的讽刺要还听不出来那对方就是傻子。那俩人当时就气坏了,凶神恶煞地过来找他们俩麻烦。老板怕真闹起来砸坏东西,两边劝着充当和事佬,拱着推着将宋珂推到门外,劳驾您把自行车挪一挪,这顿饭我给您个八折。

    八不八折无所谓,主要老板做生意也不容易,宋珂欣然同意。没想到那俩人大概气不过,看他在外面落了单以为正好收拾他,所以刚走到马路对面就开始揍他。

    可他们没想到,宋珂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好欺负。

    别看他瘦,从初中开始就练散了,一个人对付两个流氓居然不落下风,一招一式脆得令人犯怵。着着那俩人就觉得不对劲,嘴里喊着“别跟他耗!”,手上左右开弓摁住他的肩,梆硬的鞋头狠命往要害部位踢,登时让他体会了一把男人最痛。

    “嘶……”

    他疼得弓下腰,下一秒耳边却嘭的一声——

    从店里跟出来的陈觉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半截啤酒瓶还在哧哧地往下滴血。

    “你……”

    被砸的那个显然是懵了,拿手往额上一摸,满手殷红。宋珂同样没反应过来,陈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眨眼工夫就给人开了瓢。

    “愣着干什么,跑啊!”

    关键时刻还是陈觉惜命,一嗓子把人全喊醒了。在对方开始找棍子的时候,他们俩后退几步,接着拔腿就跑!

    “操!”

    “别让这俩兔崽子跑了!”

    身后两人紧追不放,他和他玩命一样在路上狂奔。

    深秋的临江很冷,整个城市的色调都是灰蒙蒙的,空气里像浮着一层冰箱的霜。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肾上腺素跟血压一起飙升,一种许久未有的释放把神经末梢都烧得滚烫。

    疾速的奔跑中口鼻间全是白雾,跑到后面路已经不认识了,两人你扯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一直到某不知名的工厂区才停下来。

    “不行了……快断气了……”

    陈觉手撑膝,弯腰大口喘气,扭头看了眼宋珂后却开始笑。宋珂的眼镜严重起雾,两块镜片像两片白布一样遮在眼前,原先的斯文冷淡变成了真正的呆滞傻瓜。

    他越笑越放肆,四面八方都是砂土砖墙,中气十足的嗓音就从墙面折返回来,带着胸腔的共鸣。

    宋珂忍不住怒斥:“你还笑得出来?谁让你那么冲动的?我告诉你要是他们报警我不会管你,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担!”

    陈觉喘匀气,抬腿一脚踢上他大腿根:“到底是谁惹的事?过河拆桥是吧。”

    男人谁不紧张命根子,何况宋珂那儿还疼着呢。他气得还了一脚,直踹得陈觉退后半步。

    陈觉这才翻了脸。

    刚跟地痞流氓完架,两人又开始拳拳到肉的互殴,宋珂的眼镜都差点被陈觉掉……直到被闻声赶来的民警抓个正着。

    被押进派出所,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宋珂再是沉稳也难免紧张,可陈觉倒好,丝毫没有当回事的意思。

    这人不会也是个流氓吧,宋珂偏头瞅他,来派出所都这么气定神闲。陈觉回眼:“你看什么?”

    宋珂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

    民警吹着茶替他们登记:“行了别相互仇视了,都到这份儿了,赶紧握手言和吧。来,把姓名报一下。”

    “宋珂。”

    “陈觉。”

    居然这时才互通姓名。

    这场面实在滑稽又诡异,宋珂低头写字,写着写着,无声地笑出来。陈觉瞪他,示意他严肃一点。宋珂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是心里就是温温凉凉的,舒服极了。

    好在被的那两个也奇怪,接了个电话忽然就同意和解,而且只要了八百块钱的医药费。民警看都没受什么伤,顺理成章地放人。

    走出派出所已经十点多,天黑得像露天电影院,远处几盏路灯温暖如炉火。

    地上没有雪,但陈觉穿的是改良军靴,橡胶鞋底踩上去会发出沉稳厚实的微响。

    他把只抽了一半的烟踩灭,横眉找宋珂要法,“我为了救你可是连案底都留下了,你就没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宋珂还在记那一脚的仇,“我没让你救我。”

    “你——”陈觉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我跟你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

    陈觉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我发现你这人根本不知好歹,早知道真该让他们踢死你。”

    他不知道,那八百块钱是宋珂半个月的生活费。之前的奖金已经花在成立公司上了,付过医药费的宋珂连明天吃什么都没着落,怎么可能还会感激陈觉的冲动?

    可是等冷静下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宋珂还是跟他:“今天谢谢你。”

    陈觉侧首,见他低头看着脚下。

    他下巴上沾了点血,拿手一蹭,晕开的浅红更衬得肤色自然白皙。这么温润如水的长相,怎么会配上这么倔强跟不知好歹的性格?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走在大街上,难免引来其他人的侧目。后来他们只好专挑路走,寂寂的街道上两个颀长的影子紧挨着,谁也没有先提出分道扬镳。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想起来,下午那顿火锅没给钱,以及可怜的自行车还停在原地呢。于是两人又中途改道,跋山涉水地去拯救那辆破二手自行车。

    路途远,不能不话了。

    宋珂问:“你真开的保时捷啊。”

    陈觉嗤了声:“这你也信。”

    果然是信口胡的。

    陈觉问:“你公司办得怎么样了?”

    宋珂摇摇头:“不怎么样,刚起步,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陈觉顿了顿,低声:“我也正想创业,不过没什么头绪。”

    宋珂就轻轻点了点头:“那咱们算同病相怜了。”

    “你是做什么项目的来着?”

    “智能问答机器人。”

    “什么意思?”

    “就是你在网上买东西的时候,那些机器人客服,我们主要帮企业定制这个服务。”

    这么通俗的一解释陈觉就明白了。他的计算机成绩虽然不算拔尖,但也不是混吃等死的废物。

    “那你挺厉害啊,这事不是一个人能干下来的。”

    “厉害谈不上。”宋珂,“有个师兄过完年可能会回国跟我一起干,我现在主要是找找门路,看有没有人肯支援我们一两百万前期启动资金。”

    “才一两百万?”

    宋珂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种子基金一般也就这么多。

    “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是做什么项目的。”

    陈觉随口编了一个:“手游。”

    宋珂心想难怪他看不上一两百万:“游戏类项目很难做,没有五百万启动资金办不成事。”

    “是啊,”陈觉拍拍肱二头肌,“就差卖血喽。”

    宋珂深表同情:“你接下来有什么算?”

    “再找找看呗,到处求爹爹告奶奶,过了年还不行就换赛道。你呢?”

    “我不换了,一条路走到头,是死是活都认。”宋珂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一阵轻微的悸动在陈觉体内蔓延开来,可蔓延不久,另一种势在必得的情绪便追赶上来。

    两人不不相识,没想到认真聊起天来居然很投机。一谈工作宋珂有不完的话,陈觉对于智能对话虽然知道得不多,但一来见多识广,二来专业相同,一个多时聊下来竟连五秒的空白时间都没有。

    回到火锅店人家早就关门了,他们俩把钱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然后宋珂推车,陈觉陪着他继续往租的房子走。事后连陈觉自己都奇怪,到底哪里来的耐性,竟然在凌时分顶着寒风陪人轧马路。

    到公寓楼下,宋珂把车停进车棚,跟陈觉自己该走了。车棚的空气有股铁锈味,陈觉却觉得自己闻到了宋珂身上的男香。

    “你喷香水了?”他直接问。

    宋珂怔了怔,然后很认真地摇了下头:“下午路过商场,香水店在门口搞促销,店员非拿着样往我身上喷。”

    “不用解释,”陈觉看着他,“好闻。”

    宋珂顿在那儿,沉默了三秒后:“我上去了,认识你很开心。”

    陈觉要笑不笑地:“都被人了,还开心?”

    “也揍了你几拳,总体不亏。”

    生意人凡事讲究盈亏。

    两人就此告别。

    以为不会再有下文,所以进楼道后宋珂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陈觉还在原地,抬了抬下巴。

    宋珂挥挥手,然后走上楼梯。感应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到五楼,门开,他按亮客厅的灯。

    合租的室友已经睡了,桌上摆着吃剩的泡面。他把外套脱了,洗手的时候冰凉的水流过指缝,手指却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几乎就在下一刻,大脑支配着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向卧室窗边。

    墙很凉。

    他没开灯,倚靠在那儿,用两根手指掀起窗帘的一角。

    香樟树下果真站着一个人,指间烟头火星明灭,领口的金属扣熠熠反光。陈觉轮廓很模糊,神态却奇异的精神。

    原来挨过的男人也可以这样从容不迫,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种不羁的感觉。

    时至今日,那一幕还在宋珂脑海中转。

    如果没有那一眼,也许后来的许多故事都不会发生,后来的许多高兴、难过也不会发生。

    可生活跟生意某些方面很类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定了一件事会做到底,认定了一个人也会爱到底。

    —

    晚上下班,程逸安要求宋珂坐他的车,宋珂笑着拒绝。

    “本来没有危险的,坐你的车反倒有危险了。”

    程逸安忍受不了这种污蔑,差点把驾照扔他脸上:“我驾龄比你都长,别护送你了,就是护送一车祖国的花朵都没问题。”

    宋珂把他推上车:“好了园丁,快回去照顾你家那些花花草草吧。何为要下手一早就已经下手,不会等到今天还没动静。”

    “那你自己心点。”

    送走了唠叨的师兄,他开上自己的二手广本,半途接到陈念的电话。

    “还没下班?”宋珂问。

    “下了班也得做事。”她随口抱怨,“我跟秘书刚才换了家酒店,先前的那家游泳池居然不开。”

    “出差还惦记着游泳。”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锻炼啊。”她笑得无奈,“运动赐予我好心情,要不一早让哥哥给气死了。你还有多久到家?我想看九。”

    九是宋珂的猫。

    “二十分钟左右。”宋珂,“最近它忽然黏我黏得厉害,今天早上出门前还一直抱着我的脚,饭也不肯好好吃。过两天有空我想带它去医院做个检查。”

    陈念夸张地批评他:“准是你陪它太少,宠物也是会得抑郁症的你知不知道,快快快,今晚给它开个它最喜欢的罐头,就是阿姨奖励给它的。”

    挂了电话才想起家里没有罐头了。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家24时宠物医院,把车开到那儿,他下车去给九补货。谁想到刚关上车门,转身的一刹那从车后冲过来一个人,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抢走了他的手机。

    其实事后想想,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可当街明抢却连辆摩托都没开,徒手抢完撒腿就跑。

    但当时宋珂来不及思考,第一反应是手机绝不能被抢走,那里面有陈觉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别跑!”

    那条路不是主干道,晚上行人也不多。前面那人跑得很快,宋珂在后面紧追不舍,连追了足足三五百米。那人闪身从路口蹿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宋珂想也不想就跟进去,直到巷子内越跑越静,越跑越暗才察觉不对。

    那是条死胡同。

    抢匪跑到尽头蓦地停下,转身掏出一把尖刀对准他。

    “你想干什么?”

    宋珂想后退,可是身后突然冒出埋伏着的三个人来,几人一齐将他围住。

    这根本是个拙劣的圈套,抢手机只是为了引他到没有人、没有监控的死角。按常理来也许成功机率并不高,可他们误误撞,抢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以后做人老实点,你得罪人了知不知道?”引他来的那个恶狠狠地晃了晃手里的刀,“有人花钱买你半条命,算是给你长点教训!”

    紧接着手机就被啪一下摔在地上。

    “不要!”宋珂扑过去想捡,被人从背后一脚踹倒在地。膝盖猛地磕到冰凉的地上,他疼得登时身体缩紧,可还是急切地将手机捡过来护在怀里。

    连反抗的时机都没有,紧接着就是狠狠一刀,扎在他左肩后方。霎那间一阵钻心之痛侵入骨髓,他疼得喊都喊不出,伏在地上只是剧烈喘息。

    “把他嘴捂住,别扎得太深!别让他死了!”

    那四个人显然要速战速决,拿手把他的嘴一捂,大拇指长的尖刀直进直出,在他肩背上连捅三四刀,直到发现他疼得昏死过去才作罢。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周围归于沉寂。

    巷子很黑,他一个人躺在那儿,温热的鲜血从后背涌出,缓慢流到地上然后迅速变得冰凉。

    幸好,手机还在。

    它被他用血肉之躯挡着,一点伤也没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