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少年
“他手臂的伤你知道吗?”
叶星棋和金易桐并排坐在医院重症区走廊的长椅上,好看的眉头蹙成几道深沟,手指骨节掰得咔咔作响。
“我也是前不久知道的,屿哥没参加当年的国家队名额争夺赛好像就跟这伤有关,到现在都提不了重物碰不得冷水。”金易桐担忧地看了叶星棋一眼,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怎么伤的他没,我也没问。”
叶星棋毫无征兆地起身离开:“知道了,我出去走走。”
“棋哥——”
金易桐下意识喊出声又猛地闭嘴,出去走走没什么不妥,总比两个人瞪眼干坐相对无言来得强。他默然转过头望着手术室上方一闪一闪的红字发呆,江繁屿本就有肺病,又在火灾中吸入过量的烟尘和一氧化碳,造成间歇性窒息,现下正在ICU紧急抢救。
失去联系十年,他没想到江繁屿能为叶星棋做到罔顾生死的地步,如今沧海横流,人非物也非,他对叶星棋的感情竟丝毫不减当年,这份隔着广阔亚欧大陆的思念在细碎时光中沉淀得内敛赤裸,隐晦热烈。
金易桐是全程目睹宁体校霸是如何由厌转爱,对心里只有排球梦想的高岭之花穷追猛,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搞到手的。
那时的天很蓝地很厚,也没有娱乐明星因为屁大点事儿就上热搜,叶星棋嘴边挂的心里念的手心牵的都是江繁屿,满口屿哥媳妇宝贝,天真地以为眼前这人会跟他一生一世。
但少年人的爱情哪里经得起一点挫折,只要有一点不合适的苗头,那些幼稚自负和怀疑猜忌就冒出头来,在两人间生出无端的隔膜,日积月累,总有厌烦的一天。
江繁屿把他的排球职业生涯当命,历尽千辛拼到最后,却把国家队的名额拱手让人,转头考了省体的文职,让所有人大失所望。关于这样做的原因,他从来避而不谈,跟谁都不肯实话。
……
叶星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瑟瑟秋风吹落了枝头枯叶,像刀片般刺得人皮肤生疼。他整个人的失落感透过单薄的大衣散发出来,因为他堵在心口的无数恶言恶语还没来得及尽情发泄,活该来承受这些的人便不见了。
他手机忽然滴滴响了两声,是秘书发给他的微信:“叶总,今天来应聘行政经理职位的应届毕业生非常优秀,很适合我们的岗位,不过他姓江,要直接拒绝吗?”
没错,按照叶总的吩咐,要想成为年薪几十万的跃华公司的员工,除去学历专业资历经验的限制,你还不能姓江,这是跃华内部不成文的规定,是高层领导的特殊禁忌。
所以跃华偌大的跨国公司,内部几千正式员工没有一个姓江的。叶星棋手指冻得冰凉,不耐烦地飞速下两个字:“拒绝。”
叶星棋拐进家便利店买了盒烟,埋着头抽到第五根时,一抬头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繁屿的住处。
前天晚上叶星棋看见江繁屿上了辆黑色轿车,来接他的是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尽管不愿承认是强烈的嫉妒心作怪,他还是遵从本能开车尾随江繁屿到了这里,那男人送完他并没有上楼叶星棋才放下一半心,坐在车里抽完了整包烟临近凌两点才离开。
秋风萧瑟天色晦暗,他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八楼左户那扇窗里的暗黄灯光始终没亮起。叶星棋一度怀疑江繁屿这人是个疯狗,当初分开二字得那样决绝,十年后凄凄惨惨拿命演旧情难忘,这算悔不当初?
叶星棋鬼使神差地进入电梯来到江繁屿的住所,却看见一个满脸胡茬的陌生人正坐在他家门口的楼道里,像是在等人。
他松开大衣兜里冰凉的钥匙,上前敲了敲门,那人果不其然开口和他搭话,“别敲了,里边没人。”
单听口音不像是宁阳本地人,胡茬示意叶星棋和他并肩坐下,“我刚才敲半天了,手机不通消息也不回,不知道跑哪去了。”
听起来和江繁屿关系很熟,叶星棋自然地递给他根烟,脸上却满是戒备:“你是谁,和他什么关系?”
那人瞥了眼指间能抵他一天收入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我是他哥,你又是谁?”
叶星棋顿了顿,“同学。”
“同学?”陈启鼻孔里冒出阵烟雾,胳膊肘随意地撑到台阶上,“你姓叶吧,我还以为你在国外这辈子都不回来了,怎么突发奇想回来找他了?”
叶星棋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这弟弟应酬喝醉时不哭不闹,就是嘴里时不时冒出句棋哥什么的,咱也不清楚这棋哥是个啥没心没肺的破玩意儿?”
着话陈启站起来,用张薄薄的名片换走了叶星棋手里的烟,“烟不错,我拿走了,你继续等吧,什么时候有消息记得告诉我一声。”
“破玩意儿”叶星棋当然不会继续等,他有从江繁屿外衣兜里拿来的钥匙,他惴惴不安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开锁清脆的声音像是雨滴落地,同时叶星棋的心莫名其妙地提到了嗓子眼。
这房子是栋不怎么宽敞的两居室,朝阳的主卧似乎占据了大半江山,房门紧闭。开着门的那间是书房,一排书架一张单人床便填满了逼仄的空间,里面整洁得没有半点人气,一看就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客厅的空间着实有限,桌面散落着几本书、一只杯子和充电器,杯子里还有剩的半杯冷茶,在杯口留下一圈棕色的茶渍。布艺沙发上有个浅浅的坑,被子和枕头叠放整齐,明主人平时的活动空间基本在客厅,即使是夜里睡觉,简直比路边的旅店还凑合。
叶星棋皱着眉环顾四周,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正经家用电器,这般情景他傍了大款恐怕鬼都不信。
他曾经捧在心尖上的人,怎么把自己过成这样?
这些年,只要想起江繁屿,脑海里全都是他依偎在又老又丑的男人身边巧笑嫣然的模样,甚至连他们得什么话,那布满老年斑的粗糙手掌摸得他哪个部位都清清楚楚,想象到最后,每回都能让他恶心许久。
可看到如今的景象,叶星棋心里并没有好过一点,单纯认真地思考着那条曾经牵手并肩走过无数次的马路,他是怎么形单影只经过的。
叶星棋压下满腔心疼和愧疚,走到卧室门口,拧了拧门把手,紧紧锁着,他一个人在家闲着没事锁门做什么?
好奇心这玩意儿一旦上来就很难再灭掉,他立马翻箱倒柜地着找钥匙,可是半个时过去,都快把房子掀个底朝天,仍然一无所获。
越找不到进门的钥匙,叶星棋就越想知道这门后面藏的是什么宝贝,竟值得江繁屿这般心翼翼地整日紧锁着门。
他仰头坐在地板上,忽然想起宁阳体校江繁屿刚转校不久的时候,自己因为忘带钥匙不得不蹲在门口等他回来的场景,那时他们两天一架三天一大架,要是哪天脸上不挂点彩都觉得稀奇。
看着老式木门的铜质锁孔,叶星棋下意识地扬起胳膊在门框上方摸索,不出所料成功摸到了一把钥匙,他不假思索地用这把钥匙开了神秘卧室的门。
门轴发出一声可怜的呜咽,门后面被遮遮掩掩的真相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叶星棋的瞳孔里。
他看见并在一起的两张破旧单人床,铺着带有宁阳体校标志的床单,玩偶柯基犬东倒西歪地倚在床头柜内侧,柜角的闹钟已经停止摆动,几本发黄的课本摊在漆皮斑驳的书桌上,封皮用黑色记号笔霸道又幼稚地宣誓着主权——叶星棋男朋友。
床脚处还整齐叠着他没来及带走的校服和训练服,背后印着张扬跋扈的8号数字和叶星棋的首字母缩写,这代表他少年时代在排球场流过的热汗和血泪。
短短一瞬间,叶星棋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历遍艰难苦辛一般,从沉溺的旧梦里挣脱出来,双眼被涌出的液体肆虐得通红。
西装革履高高在上的总裁再也忍不住,伏在这两张床上出声痛哭起来。早知如此,还装他娘的什么劲,早就该扔掉他那点不值钱的尊严和矜持,把人抓到床上扒干净弄到求饶再。
很快,叶星棋就发现他哭早了,金易桐来了通电话,把叶星棋彻底入了无底深渊——“屿哥……没……没救回来……”
这自齿缝里挤出的几个字,如一声声鸣钟在耳边回响,叶星棋眼前发黑,像十年前那般旧戏重温,他们又一次彼此错过了,不过这回倒是省得叶总时时想着去记恨,因为他们算是永别了。
脸色煞白的人蹲在床边缓了许久,脑仁疼得嗡嗡响,他狼狈不堪地爬到床上,紧紧抱着其中一个枕头,像是抓紧了某根救命稻草。
这些年来,不乏优秀的人向叶星棋示好,起初他以事业为借口一概拒绝,后来不知哪里传的风言风语,突然之间追求他的男生也渐渐多了起来。
可他们都不是江繁屿。少年时代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总是以初恋的名义占据心底的某片区域,以至于往后遇见的人都在权衡与试探间徘徊不定。
回国前夜,一个追求叶星棋很久的男生抱住他,要他别走。叶星棋十分认真地回过头吻了他,:和我结婚吧。
一直到登记处门口他都是很坚定的,可当进入肃穆的教堂牧师例行公事问他最爱的人是谁时,他却哽咽着再也不出话了,在这件事上他没办法谎,落荒而逃。
于是这荒诞不经的婚没结成,那性格开朗的男生总会开玩笑叫他老公,昨天在甜蜜蜜便是他的电话。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对方云淡风轻,你却念念不忘。如此看来,念念不忘的不止叶星棋一个人。
他费劲地挣扎坐起来,踉跄着推开门。
叶星棋一时怔住,这门外竟然不是江繁屿家那间下不去脚的客厅,而是条悠长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霉味。
走廊里有很多相似的房间,全是一水儿刷着清漆的木头门,一个清瘦的少年正背着光,拖着行李箱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