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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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的长廊总是弥漫着一股刺鼻消毒水的味道,叶星棋拿着看望病人的鲜花和果篮,推开了一间独立VIP病房的门。

    病房里摆满了挂着铜钱的金桔树和各种昂贵的营养补品,从叶星棋的角度看过去,依稀能瞥见夹在补品包装里的一摞摞红色大票,他不禁吃惊,这人收受贿赂这么多年,竟然还能安然无恙。

    病床上的人见老了,卧着的背影比以前似乎要矮些,梳得板正的大背头里夹杂着花白的发丝,眉毛斜斜朝上呲着,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意气风发。旁边坐着还个十多岁的男孩,捧着手机玩得正欢,枪战游戏的系统音震天响。

    那人不耐烦地抢过手机强制退出游戏,并叱责了男孩几句,男孩蹭地站起来对他怒目圆睁,正要犟嘴,一抬头,就看见插着兜走进来的叶星棋。

    男孩莫名瑟缩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冷冰冰的陌生人吓住了,察觉到男孩的反应后,叶晋华诧异地跟着回头看。

    叶星棋走时,少年轻狂满身戾气,再回来时,神情中隐约透露出不冷不热的傲慢。同样是横眉冷对,这回却有了让他冷得底气十足的资本。

    叶晋华脑袋里莫名浮现出迎接上级领导的场景,他示意男孩扶他坐起来,可男孩没接收到信号,视线依然紧紧盯着叶星棋满脸防备,叶晋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干咳着问道:“既然回国怎么不来家里住?”

    叶星棋放下果篮,意有所指道:“公司方便。”

    一句话噎得叶晋华不出话来,放养的儿子海外漂泊十年,变得成熟稳重,成立跨国公司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比这个花尽心思还不成器的的强了不知多少倍,如今他回来自己的脸了。

    叶晋华不满地看着儿子满面愁容,叶星棋顺着他的目光瞥了那开始上蹿下跳的孩子一眼,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这孩子随他妈,好动手。”

    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寒暄,但叶晋华霎时变了脸色。这孩子他妈曾经当众张牙舞爪泼妇骂街似的撕过叶星棋,他这当爹的别提多丢人了。

    叶晋华憋闷地干笑两声,他算是看出来了,叶星棋从进门起一句一个大霹雳,是专门憋着来给他添堵的。

    很快第三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叶星棋坐下,翘起二郎腿轻飘飘地:“我结婚了,男的。”

    震惊困惑密密麻麻堵向叶晋华胸口,他心头不快怒火中烧,气过又恍然发现他根本没什么资格干预叶星棋的任何事情,毕竟除去那条意料之外的染色体,他给过叶星棋的少之又少。

    “那……那也领回来看看,一起吃个饭——”

    “为什么你能接受他,当初就不能接受江繁屿呢?”叶星棋冷声断叶晋华,狭长寒冷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他。

    叶星棋提起江繁屿这个名字,叶晋华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毕竟叶星棋出国就是因为这个叫江繁屿的孩子,他低着头沉默半晌,挥挥手让那闹腾的的出去了。

    叶晋华低低咳嗽了几下,胸腔里传来苍老的喘息声,不甚清晰地问道:“你们这么多年还没断干净,他跟你告的状?”

    叶星棋面无表情,“我猜的,他没办法和我告状了。”

    叶晋华领会不到叶星棋话里的深意,他强撑着坐起身,又喘着粗气休息了好一会,才开口道:“那天我跟那孩子要送你出国学商,他立刻表示如果阻碍是他,他愿意和你分开。”

    “他你施展抱负的地方不是排球场,从商这条路的确是更适合你,那孩子真的要比你成熟多了。他懂得你想要什么,值得庆幸的是你总算也没辜负他的成全。”

    叶星棋无论如何没想到,十年前自己亲爹和男朋友一次特务似的秘密会面,就轻而易举地把他的人生走向敲定了。

    但他不能否认,国外十年历程的确让他成长颇多,事业方面从不知所措到得心应手,而且他热衷并享受这种奇妙的变化。

    江繁屿一向如此,事事考虑周全却从不宣之于口,就算在体校时和两人发生争执,自己也总是无理取闹的一方。他有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稳重,还在叶星棋头脑发热想和他一生一世时,他早就为两人的未来做出了妥协。

    而且这一妥协,就是十年。

    叶晋华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叶星棋,仿佛颇为惋惜似的叹口气:“听那孩子后来就没再排球了,大概是因为手臂的伤。”

    石化的叶星棋突然动了一下,“什么伤?”

    “我和他见面时,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应该伤得不轻,你不知道?”

    叶星棋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在他的记忆中,那段日子异常艰难——叶晋华为逼他出国学商,停掉了所有信用卡,江繁屿拿着在酒吧工的微薄收入供给两人的吃穿用度,阔绰惯了的叶星棋叫苦不迭,他却看起来乐此不疲。

    直到国家队名额争夺赛的前夕,江繁屿忽然要求退出比赛,叶星棋效仿雪姨骂了他个狗血喷头,他跟所有人的解释只有两个字:“累了。”

    当叶星棋在宿舍找到江繁屿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临走前淡淡地跟叶星棋了句到此为止。后来他听到些风言风语——宁阳体校排球队主攻手江繁屿热衷傍大款当三如此种种。

    于是失去理智的少年迅速地把无处安放的愤恨憋闷全部归结为对方受不得穷,专挑自己落魄时转头离开另寻高枝,他恨江繁屿,恨到自己都忘了,江繁屿一直都算是穷人,何来受不得穷一。

    激烈的自尊心在单薄的胸腔里沸腾不止,所以他毅然决然登上飞机飞到异国他乡,他暗自发誓,叶星棋会拼命活出人样,他终有一天要回到江繁屿面前耀武扬威。

    然而他这股恨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武不屈,当他独自一人踏入陌生的国界时,满腔愤懑已经消磨大半,这里到处飘扬的米字旗和教堂似的建筑,都远不比宁体那面破旧的排球队队旗和不到四十平的宿舍。

    每到夜晚降临,叶星棋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在宁体宿舍的光阴,他假装自己依旧跟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流氓似的顺着人家的蝴蝶骨往下摸。

    在思念与尊严之间反复挣扎,叶星棋总是在思念占据上风忍不住想联系他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灌得烂醉,十年冬夏,不知烂醉过多少回。

    套上人模狗样的西装,一脸冷傲信手拈来,在真切地见到江繁屿时,叶星棋稀碎的尊严瞬间黏合,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的冷言嘲讽和傲慢情绪顺利进行。

    只不过出了点偏差,他叶星棋记恨十年的人,慷慨地把命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