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晞紧紧攥着衣服，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回来之后，同孟清让有过的种种接触和跑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快速闪过——她挨了也闷不吭声的忍让，她那声姐， 她对汤圆的照顾，她给的裙子， 她所有让她变得易怒反复的行为， 在这一瞬间全部变成了惊喜。

    祁晞按捺不住翻涌情绪， 激动地想：也许她这两年的念念不忘不全是犯贱？也许， 孟清让对她也还有心？

    可是既然有心， 为什么还要分手？

    祁晞不懂，她想立刻走到孟清让面前， 问问她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怕是自己无常的情绪导致了幻听，只好心地转动步子，心地抬起了脚。

    “先想想怎么跟祁晞吧， 在这段感情里， 她本应该是离你最近， 也确实对你掏心掏肺的人， 你却弄得全天下都知道真相，独独把她骗得最狠。”祁晞听见向停在话， 停顿的时候， 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就算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她好，也抵消不了你让她伤心过的事实。两年不是两天， 她未必接受得了。”

    祁晞的脚落回去，鞋带磨着破了皮的地方，比刚才更疼。

    为她好？

    谈恋爱的时候， 她好像忘记跟孟清让讲，她这辈子最讨厌有人跟她为她好。

    祁永志为她好，那么多年不准她回家。

    舅舅为她好，想给她介绍男人，让她过‘正常人’的日子。

    老李总为她好，给她救命钱，转手就用一纸合同把她在优尚那个看不到将来的地方绑了八年。

    就连学校的老师都为她好过，把她叫进没人的会议室，语重心长地提醒她不要和副校长的女儿争交换生名额，不然那学期的国家奖学金可能就没了。

    为她好的人真的很多，可她不是那种智商卓越的佼佼者，其实看不出来这些好到底好在哪里。

    相反的，庸庸碌碌的人更喜欢追着南墙往前跑，他们只有一根筋，不会投机取巧，路或许走得笨拙，但终归心里踏实。

    这些事，她好像真的忘了跟孟清让讲。

    ……

    祁晞跳得比揣了成千上万只兔子还要剧烈的心脏慢慢静了下来，唇角拈着笑，一步一步从墙后面走出来，走到表情从诧异到惊喜，最后只剩慌张的孟清让跟前，笑着问她，“孟清让，你骗我了什么？”

    孟清让张着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抓祁晞垂在身侧的胳膊，被她受惊似的躲开，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执拗地又问了一句，“让让，你骗了我什么？”

    称呼一变，孟清让脸上血色全无，她看见祁晞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指甲用力掐着关节，茫然又无措。

    那个瞬间，孟清让忽然意识到，她真的  又一次让祁晞伤心了。

    她想象过千万种破镜重圆的方式，哪一种都是祁晞已经恨透了自己，想再追她大约和登天同一难度，这是她选的路，她认，也做好了准备。

    祁晞从没忘记过她是意料之外，不对……是那时候的她没有能力承认这个情理之中。

    于是，固执地赶她走，任她伤心，现在，把她于矛盾里挣扎了两年的真心贬得毫无意义。

    孟清让想道歉，想过去抱一抱祁晞，抬头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只敢站在原地，低低叫了她一声，“晞晞。”

    祁晞好像懂了什么，她低下头笑了一声，马上又将头仰起来，把眼眶里那些不该让人看见的东西逼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祁晞姐转身的时候一句话没，一滴眼泪没掉，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悲伤扑面而来。”

    两年前，祁晞离开那天，周启的话忽然闯进脑子。

    孟清让惊慌失措，她，好像看到那个画面了。

    孟清让胃里难受得想弯腰，更想去追祁晞，但最终还是只能走很短一点距离，弯都没拐过，就被向停死死攥住胳膊，语气急迫地提醒她，“孟清让，你妈回来了！”

    孟清让慌乱的视线定住，眼睛被头顶亮白的光刺得一片酸涩，但她没有闭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祁晞离开的那个拐角，盯到世界变成一团看不到尽头的白。

    “站这儿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海齐韵不悦地问背对自己的两人。

    向停快速看了眼孟清让，想替她解释，话没出口，就见她动作缓慢地挣开自己，转过身，平静地对海齐韵：“死不了。”

    海齐韵目光骤沉，这是她发火的前兆。

    怒气还没完全被挑起，忽然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远远跟着的姜连忙上前扶住海齐韵，担心地问：“海总，您怎么样？”

    海齐韵气息混乱，“送我回去，马上！”

    姜一刻也不敢耽误，不出两分钟，就扶着海齐韵消失得干干净净。

    孟清让立刻转身往出走。

    向停跟在后面，“你去哪儿？”

    孟清让，“找她。”

    “你现在胃疼得腰都直不起来，怎么找？”向停拽住孟清让的胳膊，不让她继续往前走，“孟清让，你理智一点！她那么大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

    孟清让抬头看着向停，只了两个字，“放手。”

    向停从没在孟清让身上见过这么冷的表情。

    犹豫几秒，他松了手，眼看着走都走不稳的孟清让跌撞着跑出了出去。

    外面冷风刺骨。

    孟清让顺着一个方向一直往前找，找到头了再折回来，换一条路重新开始。

    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到最后终于没力气了，站在出口的台阶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城市这么大，她视线所及的地方，哪里都没有祁晞。

    向停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女人喘息着，慢慢弯了腰，像是终于被肩上的重担压得撑不住了。

    看到他都觉得累了，拿出手机给唐嘉了个电话，“帮忙联系一下祁晞，她听到我和孟清让的谈话了……”

    ————

    电话挂断，唐嘉火速从连沐安身上爬起来给祁晞电话。

    一连了十几个，全部没人接听。

    连沐安见唐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没了做的心思，随手捞起自己的衣服套上，问唐嘉，“出什么事了？”

    唐嘉声音发沉，“晞晞知道分手是孟总骗她的了。”

    “我出去一趟！”唐嘉。

    连沐安，“我跟你一起。”

    两人很快出了区，连沐安开车，唐嘉继续给祁晞电话。

    到第三十五个，终于不再是机械的语音提示。

    “晞晞，你在哪儿？！”唐嘉心急如焚地问。

    祁晞那边静了一会儿，开口时冷风灌进喉咙，把她嗓子里过度轻薄的声音吹得四分五裂，“遗址公园。”

    唐嘉，“我马上过去！”

    电话挂断，连沐安已经查好了线路。

    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最快也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到。

    “见了祁晞，你算怎么？”连沐安问。

    唐嘉心烦，“现在只能实话实。”

    “但是骗她的事你也有份，万一不好，你俩也得绝交。”

    “那你我怎么办？”唐嘉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后悔莫及，“我就不该信孟清让那什么‘我会求她回来’的鬼话，先把自己撇清！是，她这两年是不容易，在背后也对晞晞用了不少心，可是一码归一码，她就是甩了晞晞，还骗了她！”

    “嘉嘉。”连沐安腾出一只手安抚性摸了摸唐嘉的头发，，“事已至此，你必须先稳住，你要是崩了，她俩的事就真没戏了，现在只有你还能在祁晞那儿上话。”

    唐嘉肯定知道这个，“我就是怕不好。”

    一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亲眼看过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另一边是她跟了两年的老板，没人比她更清楚孟清让为了今天付出过什么，就连对她的行程了如指掌的周迈也只看到了表面，那些藏在背后的，无人知晓的种种守护才是真的艰难。

    所以她怕，怕哪一句不好，那些明明可以让所有人羡慕的感情就会这么散了。

    “连沐安，我不行。”唐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连沐安靠边停了车，一手快速解开安全带侧身，另一手勾过唐嘉的肩膀，将她紧紧抱住，坚定地：“嘉嘉，你必须行！”

    ————

    唐嘉和连沐安找到祁晞是在近一个时之后。

    两人从一路一直找到了六路。

    六路人少，祁晞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低着头，像是在看地上斑驳的光影，又像只是单纯地盯着一处发呆。

    十一月的天，她身上只有一件抹胸礼服。

    盘起来的头发已经快散了，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任风吹着。鞋子没穿，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走到近处才能看见系带已经被血迹染得看不出来本来颜色。

    ……

    唐嘉拼命捂住嘴也还是控制不住汹涌泪意，她大步走到祁晞跟前，脱了外套裹在她身上，抱着她，用力搓着她脊背取暖，感觉到她冷得发抖，又气又急地用拳头她，大声喊道：“祁晞，你这是折腾谁呢？！”

    祁晞愣愣地看着地面一条砖缝，很久  很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咬字困难地：“嘉嘉，你跟她一起骗我。”

    颤得那么厉害的声音，唐嘉不敢再听第二遍，心翼翼地两人把分手的原因，孟清让从到大的处境和她这两年为了能尽快架空海齐韵付出的辛苦原原本本，全部跟祁晞讲了一遍，末了告诉她，“晞晞，孟清让固然有错，可她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又是这三个字。

    祁晞很奇怪，她又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为什么大家都要为她好？

    她不要还不行吗？

    还是，他们其实不知道‘为她好’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那好，她告诉他们。

    “每天莫名其妙地哭；不到二十分钟的午睡也能惊醒；明知道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还是忍不住去网上找她的信息，看她照片，看她胖了还是瘦了，心情好还是不好；为了追上她，每天拼命工作，拼命往前赶，熬到昏睡在房间里叫不醒，吓得房东以为我死了；遇到强制性假期，就一个人去她去过的地方，一待一整天，和神经病一样猜测她可能会从哪个方向走过来……”

    “嘉嘉，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祁晞笑着问唐嘉，“你们到底哪点对我好了？”

    唐嘉哽咽，“对不起晞晞，她，她就是怕你身边还有人因为她受伤，怕你再受伤嘛，她也没办法啊。”

    “那就什么都不，只让我走？”祁晞不能理解，“嘉嘉，你知道惊醒之后，想去找她却发现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有多无助吗？”

    “莲舟那时候的我很可怜，好像是这么的。”祁晞的语气风平浪静，“嘉嘉，莲舟我可怜的时候，她在哪儿呢？你告诉我，她到底哪里对我好？”

    唐嘉只听到惊雷巨响，震得她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祁晞借机笑着，“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她很伟大，觉得她不容易？”

    唐嘉，“……”

    “可我就是个普通人，我不需要多伟大的爱情啊。”祁晞笑出了眼泪，“她的心是肉做得，怕我出事，我的心就是钢筋混凝土，由着她不要就不要，回过头来和好就和好？你们谁能替我想一想呢？”

    祁晞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那么喜欢她，我也会心疼她啊。如果她一个人没撑住，你们是想让我死吗？”

    “……”

    祁晞不下去了。

    视线反复得清晰  模糊，身上攒不起来一点暖意。

    十一点，路两边的灯带关了。

    光线一暗，凉意就开始肆虐。

    祁晞听到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跟前，站了很久，才跟她：“晞晞，对不起。”

    祁晞抬头，笑得眼睛通红，“孟清让，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啊。”

    孟清让知道这个好玩的东西一定不好玩，她还是想看，“好。”

    祁晞笑着拿起手机，翻墙登录ins，再用冷到僵硬地动作递到孟清让跟前：“我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ins账号，是你不要我之后注册的，可是里面写的事全部和你有关。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在你的不是。”

    孟清让‘嗯’了一声，那个瞬间，她的身上几乎看不到生气。

    孟清让将手机接过来，一条一条往下翻看。

    一共37条，不多。

    每一条动态都是一个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可能学习过，可能只是因为工作短暂停留。

    每一条动态都带着一张照片和四个tag——她什么时候到的那里，什么年纪，在那里做了什么，结果如何。

    其中一张照片的拍摄地是她的眼睛意外受伤那次的展会举办场馆，祁晞在ins上悄悄对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这里，因为她的眼睛伤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