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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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青干脆没理他。

    过了一阵, 见他翻动她的手稿,兴致勃勃——大部分人见到她存有过去所有创作经历的手稿足以证明她的创作能力,只会高兴, 不会细看。

    喻劲是每张都在翻阅,遇见某张,还会端详许久。

    他在欣赏她的作品。

    郁青倒了杯热茶, 无声放在他右手边。

    喻劲没顾得上抬头:“谢谢。”

    郁青无事可做,走去窗口看黑夜。

    夏季过去, 冬季即将到来。

    城市霓虹灯照常闪烁, 瞧不出季节。

    月亮时时刻刻阴晴圆缺也看不出。

    以前是温度, 现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也无法感知季节。

    唯有植物和落叶。

    不过现在城市里流行种植四季常青的植物, 总有一天, 当人类给城市也装上空调,或许就再无四季之分。

    整个世界都像要变成常温。

    不知过了多久,喻劲从身后贴近,搂住她的腰。郁青微微偏头, 他的身体也是常温。

    维持着比她略高的温度, 无论什么时候拥抱, 都是暖的。

    郁青把视线挪回楼底黑夜, 喻劲在她颈侧吻了吻, 声带呢喃:“想好了吗?”

    “没想好。”郁青坦诚。

    一方面想拒绝喻劲, 一方面却没坚决阻止他频繁来自己家。

    一方面考虑过彻底离开, 一方面又不自觉依赖他。

    这次被污蔑抄袭。

    如果在别人公司, 郁青或许应该自己提出方案, 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可是到了喻劲这里,她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他肯定会有办法, 而她要做的是配合他的决定。

    喻劲将郁青翻过身来,双手按在她腰侧,垂下头吻她。

    绵濡的吻。

    温热的气息。

    待在有些人身边就好像拥有一架空调,郁青突然有了如此实用的感悟。

    冷热都不见了,他给的是常温。

    人类是如此眷恋常温。

    窗户还开着,身后是漆黑夜空镶嵌一枚淡白月亮,风从窗口吹进来。

    喻劲用右手按住她后背,掌心贴住,试图帮她取暖般。

    “冷不冷?”他稍稍分开后问。

    “不冷。”

    喻劲的唇跟少年时的柔软不太一样,身体也是,坚实、宽阔、有力,烟味少了很多。

    徐徐寒霜的冷夜天,窗前拥抱的两个人,喻劲垂头而视郁青,本该是副岁月静好的画面,直到被他一句话破——

    “郁青。你是对我完全没有性丨欲吗?”

    “……”郁青停了两秒,“你的脑海中是只能想这件事吗?”

    “不是。”喻劲低笑,用指腹蹭她唇角,“我想知道。你是纯粹因身体不好而没性丨欲,还仅仅是在关系没确认前,不算跟我上丨床?还是对这件事有障碍?”

    郁青明白他的含义,是他们在那间酒店里发生的初丨夜,是否让她对于性的感受并不美好。

    “都有。”郁青回答。

    自从喻劲对她出那句“要多少钱,你肯跟我上丨床?”过了十天。

    这十天,他们没任何对话。

    直到,郁青一如既往给喻深送水果,恰好喻劲在他房间里开着玩笑,似乎在学校里的事。

    他们兄弟平日里气质截然不同。

    但笑起来就很像,明亮十足的少年感。

    郁青站门口时,喻劲率先发现了她,挪过视线,而后又挪开。

    她走进去,到旁边时,喻深才发现她来:“郁青,你来跟我一起练素描。”

    喻深去他外公那的培训班学了一阵,晚上回来就教郁青素描,当作复习。

    旁边就有喻深给郁青准备的画架,郁青放下水果,坐下。

    喻劲没有走,而是站在喻深旁边。

    起先他的视线一直在喻深的画上,没多久,挪到郁青的画作,再过一阵,凝聚在郁青脸上。

    郁青知道他在看自己。

    注视了很久。

    那天晚上,喻深爸爸很难得回来,站在门口扫下他们,敲响门:“喻深,你过来。”

    房间里只剩下喻劲和郁青。

    不大的空间,时间是安静的,轻微铅笔在纸面摩擦的声音,纸张和各种颜料混合的气味。

    七八分钟后,喻劲才冷淡地开口:“你比例错了。”

    语气是仿佛是他早就注意到她的错误,见她浑然不觉,自己又耐不住才勉强提醒。

    郁青没搭理他。故意的。

    重回安静。

    喻深回来了,坐在自己画架前,拿起铅笔时,他下意识扫过郁青的画作,温声指出:“这里比例有点问题。”

    “嗯。”郁青点点头,这才乖顺地拿起橡皮擦修改。

    “呵。”喻劲是缓缓地,缓缓地,抱臂露出一个冷嘲热讽的音节。

    喻深望向他:“?”

    “没事。我回去了。”喻劲离开房间。

    从始至终,郁青都没看过他一眼。

    这天晚上十一点钟,姨妈早就睡了,郁青独自在院子里画素描。

    晚上开灯容易吵醒姨妈,喻家大门进来的径旁边的路灯是整夜不灭的。

    还是夏天。那个暑假没完没了似的。

    蛐蛐叫着,夜风吹着,郁青穿了件吊带短袖和短裤,独自在夜色里作画。

    画径旁放着的灯笼石像,天然的“圆柱形体块”。

    路灯正好就在顶上,垂直光源。

    一朵花落在她的脑袋上,断她的研究思路,郁青拿过这朵花,往身后上方瞅了瞅。

    又是喻劲。

    他在二楼镂空花岗岩石柱阳台后,刚刚是摘了旁边花盆的一朵花,扔在她脑袋上。

    郁青在喻深房里也见过这种花,是菊花,名叫二乔,开得正盛。

    匙瓣圆盘形,一花两色,淡紫和乳白,乳白边缘还有淡黄色晕,美得高贵奢侈。

    林秀莲刻意让人种的,寓意他们两兄弟。

    郁青捏着花,转过头没理他。

    于是一朵花被扔了下来,又一朵,都没落到她身上,而是散在周围,有朵半途散架,花瓣轻盈地从她身边吹过。

    郁青终于回头,朝楼上,声调轻轻的,以至于像是请求:“别扔。”

    这种花很名贵,还是花匠好不容易才照料得这么漂漂亮亮,就开这么几天。

    喻劲俯视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上方是轮圆得不行的明月,夜天无云无星,纯粹得很,喻劲比之前郁青第一次见到时,还要高,眼神冷戾,可又多了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郁青转过头。

    喻劲没有再扔,也没回房间,而是继续站在二楼。

    没多久,郁青行收拾画具,回了住处——跟以前不同,这会儿,她不喜欢被他盯着,没有状态。

    在家门口盥洗池旁,郁青将捡来的“二乔”们都用清水养起来,就团团挤压在她的漱口杯里。

    隔日中午,郁青用午睡时间,坐在书桌前将这些花画下来。

    喻劲最开始带她学水彩和油画,赠送过她很多颜料。这些离枝的花已经有隐隐枯萎的迹象,清水也救不了它们,这是它们最美的时候。

    寂静、将败未败而美艳,在黑夜中。

    刚画完,刘姨将楼上的垃圾收下来,放到门口,又去收一楼的,喊郁青扔去后门垃圾桶。

    郁青蹲下检查,她们总会稍微过遍垃圾,以防有什么贵重东西掉进去。

    透明塑料袋里有团被揉皱的纸,隐隐约约有水彩痕迹。

    将它展开。

    是副画作,很新,内容是一个穿吊带的女孩仰头站着,两株花落在她身侧,空中还有几枚花瓣。

    不是喻深的风格。

    也不是他画出来的。

    这是昨晚的画面——另一个人眼中由上往下的视野。

    郁青从不知道喻劲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怪不得他会指点她。

    她蹲在地上顿了几秒,直到刘姨拎着其他垃圾袋出来:“没掉首饰进里面吧?”

    “没。”

    “那可以。扔了吧。”

    郁青将画作放回垃圾袋里,跟刘姨一块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郁青是个矛盾体,从就是如此。

    一方面她报复喻劲。一方面,在这短短几分钟扔垃圾的路程里,她又想到——。

    其实自己很清楚,“吵吵”被吓死是意外,姨妈也是自己跪的,她本身懦弱到害怕跟任何雇主平起平坐,哪怕是雇主的儿子。

    喻劲踩到她破的瓷盘碎片,导致感染,没有告诉林秀莲。

    喻劲口头上压她,却从来没有在林秀莲面前过她和姨妈。

    他不算坏。

    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可为什么会单单、或者一早就选择他呢?

    明明他们势不两立,互相讨厌,可在喻劲朝她了“上床”这个字后,郁青发现这幅画以后,那种一直蒙昧存在他们中间像头凶猛兽,隐隐要破壳而出。

    郁青晚上将自己的画作带给喻深看,喻深端详很久,赞誉很高:“颜色用得很漂亮,层次丰富,情感表达比之前细腻很多。每片花瓣,都像一片晚霞。”

    郁青向来对赞誉很冷静。

    转头挪了个椅子过来坐在他身边。

    “今天不想画素描了?”

    “不想。”

    喻深微笑,他向来很纵容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就像她是从色彩开始,接着才正式学素描,不是科班流程。

    喻深在画大卫石膏像。

    郁青难得在中途分了下心,再去扫那副被喻深放在一旁的画。

    ——情感表达很细腻。

    “郁青,你对我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吗?”喻深会在画画时跟她聊天,尤其在涂排线时。

    “没有。”郁青回过神。

    “我也没有。”喻深,“我最近才发现,如果对一个人有好感的话,当他靠近时,是会心跳加速的。偶尔还会紧张到不知道什么。”

    铅笔侧着在粗糙素描纸上刷刷刷,郁青视线挪到喻深的脸。

    “尝试”以来,有过很多刻意接触——牵手、亲吻,出去约会,乃至现在,肩并肩坐在一张凳子上,挨得很近。

    显然,喻深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心跳加速感和语无伦次。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不太确定。”喻深用纸擦出模糊边缘,动作仍然行云流水,语调很低,“只是我们的尝试得中止了。”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起码已经验证过郁青不是他喜欢的对象。

    郁青对他也不是。

    他不想耽误郁青时间。

    “好。”郁青很干脆。

    喻深没有转过脸,只是语气郑重很多:“谢谢。”

    “不用。”郁青想了想,“接下来你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喻深回答她,“我想我妈可能不会接受这件事。只是在遇见他之前,我真的认为自己还是有转圜余地。可是他带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我无法忽视。爱情会像海浪一样,瞬间淹没一个人。”

    海浪。

    郁青从喻深房间出来时,还在想这句话。夜里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

    不肯再出来画画,不想碰见他,甚至早早去喻深那里,将那副花的画作拿了回来。

    不想让喻劲看见。他们画的是同一个夜晚。

    即便喻劲看见也未必会联想什么,可郁青是希望他连一丁点儿联想都没有。

    在她自己没有确认之前,不算教人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那只要在他们中间破壳而出的,未必是头凶猛的老虎,反而可能是条春天里的梅花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