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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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漆黑的旷野不生一毛, 地面像是被割开又炙烤的血肉,只留下蜿蜒扭曲的缝合裂痕。

    唯有一颗古怪嶙峋的玄色巨树,生长在旷野正中央。

    树的一周,矗立着高低不一的长石碑, 仿佛什么乱坟冢。

    但每一石碑上, 都系了根纤细的红绳, 石林下也是插满朽化的断剑,等飓风刮过, 就听得见断剑跟什么碰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宁扶沅便是枕着这些石碑和断剑醒来的。

    她直起身, 先是扫了眼四面的环境, 除了她,周围还躺着不少尚有气息的人,但没一个是她要找的徒弟。

    所有人都歪歪斜斜地昏死着, 且每个人身上都系了跟红绳, 一端连着石碑,另一端则没入人腰部的衣物里。

    离她最近的那个, 正是九尾狐妖乐遥遥。

    宁扶沅低头,毫不意外,在自己腰间, 也发现了一根显眼的红绳,且绳子穿透衣物, 扎入她的皮肉, 留下个细的血窟窿, 末端则从腰侧穿出, 干涸的血迹裹着绳头, 上边还挂了枚赤金方牌。

    她拽着方牌, 正面写了“千岁节”几个字,翻面看眼,则写着个形体古老复杂的“壹”字。

    这些妖鬼,都是言星从她那个千岁会里,选出来的?

    宁扶沅挑挑眉,垂下的赤眸里,有一丝浓郁的煞气缓缓划过。

    那红绳不知什么做成,斩不断,只随意一斩,穿进皮肉下的那一截,便像是骤然生长出根系般,疯狂扎入经脉,意图汲取尽血和修为。

    倒是方牌折得断。

    宁扶沅扯下方牌,随手远远掷出去。

    刚收手,下一秒,半空的风声骤急,隐约有的“沙沙”的脚步声逼近,像是有人在踏空而行。

    宁扶沅表情淡然地抬起头,望见漆黑幽深的长空里,有一艘简陋的宝船,缓缓停住,漂浮在枯树上空。

    昏黑里,隐约可辨一群身披黑斗笠,戴夸张青铜面具的人影,从那宝船上跳下,如鬼魅般,快速穿梭在石冢里。

    他们似乎是在挑人,人人手里持着一把金色的剪子,反手不断翻开赤金牌子,找到一个便拿金剪割断此人腰间红绳,再手脚迅速地将人拖上宝船。

    只有一个蠢的,大概是被分配到了拖走“壹”号牌,四处找,都找不到人,急地都快掀面具了。

    宁扶沅便抱臂倚在石碑上,懒懒地斜着眼睛,看那戴斗笠,浑身冒黑气的人一个个翻看。

    直到翻到她面前,那人顺着红绳摸过去,却摸到一截断开的绳头。

    他愣了愣,像是没意识到为何会这样,正要仔细查看是不是赤金牌子掉了,下一秒,他脸上的面具被扯,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唔……”他刚要开口呼救,下一秒,那手忽成爪状,骤然贯穿他的心腹。

    那黑衣斗篷人如面团般,软绵绵地瘫死在地了。

    宁扶沅瞥了眼掌心里黏腻湿漉的血,蹙了蹙眉。

    她见此人浑身黑烟缭绕,煞气几乎快溢出来,本以为是邪魔所化,不想却是个活人。

    这深渊的上古秘境里,怎会有活人?

    很快,便从那半空的宝船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哨声。

    似乎是在催促此人赶紧上去。

    宁扶沅没在此处找到徒弟,心情不甚好。

    她随手掐了个诀,便跟此人对调了个相貌,顺便,将那一身黑斗笠和面具,也复刻到了身上。

    宁扶沅从那人怀里拾起金剪,随手剪断自己腰间的红绳。

    这次,没有那种被反吸血肉的痛感了。

    她再剪了旁边乐遥遥身上的红绳,便托着人,悠悠朝宝船的方向走去。

    低调简陋的宝船上聚了不下十个黑斗笠,并没人怀疑怀疑宁扶沅的身份。

    几乎是在她上来的瞬间,为首的那人便迫不及待地驾驭着宝船,逃命似的,快速没入黑雾里。

    仿佛是要摆脱什么东西。

    宁扶沅坐在船尾,手指随意搭在乐遥遥脉络上,很快看出,她是因被人强行拖入秘境,而导致神魂震荡,暂时醒不过来。

    两侧飓风不断刮过,但黑雾似乎更加浓郁了,宁扶沅回头,看向那参天巨树矗立的位置——

    一轮巨大的球轮,被浓重的煞气包裹着,从树冠里吐了出来,似乎正缓缓朝整个天空放射开。

    宝船上没人话,所有黑斗笠都站立着,反手握着剑,将戒备提至最高。

    直到前方上空,出现了个黑色旋涡,飞速旋转着,似要将万物都吸进去。

    一直死寂的宝船上,才终于有人暗骂一声:“还是慢了一步。”

    几乎是在此话落下的瞬间,一群黑压压如积雨云的怪鸟,突然从旋涡里冲出来,直奔着宝船啄去。

    那些怪鸟浑身不生一羽,巨大的尖喙下居然生了牙齿,密密麻麻地压过来,几乎瞬间就将宝船掀翻。

    不过掌舵的应该对此颇有经验了,带着宝船在群鸟间翻滚下坠,倒是稳稳躲开一劫。

    所有人都拔剑抵御黑鸟,唯有宁扶沅一直托着下巴,呆在船尾,眯着眼睛,量这些人的剑法。

    她莫名觉得,这些剑法相当眼熟。

    直到一阵妖风刮过,旋涡皱缩,那些黑鸟不知为何突然改道,宝船才缓缓下降,躲过这一劫。

    这时,终于有人留意到坐在船尾摸鱼的宁扶沅了。

    “八,你怎么回事!”

    “若非你今日迟迟找不到人,拖累我们,否则早在血灯彻底熄灭,‘万魔觅行’前就回去了。”

    “这下好了,要去悬蓐山,躲一宿的邪魔。”

    听不懂。

    这并不奇怪,望墟渊原本是上古神陨落的遗迹地,本来辽阔苍郁的神山,随着神陨崩塌成无数秘境,用以封印邪魔,顺便收纳各种上古秘宝在其中。

    宁扶沅也并非每个秘境都去过,她便以为,这是个自己没去过的秘境了。

    但无论哪个望墟渊的秘境,本都该只有妖魔存在,这群不属于此界的人,却像是在此处呆了成百上千年般,熟练至极。

    这便奇怪了。

    寂静无声的无边黑色里,只有风不断刮过,那黑斗笠矮个的“八”立在船尾,面具往下塌,迟迟没有抬头话。

    透着一股诡异。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本想试试这些人的修为,看看自己要多久能把所有人砍了的。

    但可惜,这个八应当平日里就不怎么话。

    所有人都以为他垂头不言,只是心怀愧疚而已。

    “今日便由你守夜了。”

    为首的黑斗笠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操纵宝船,缓缓下降,停在一座破烂得只剩框架的茅草屋前。

    而那茅草屋后,便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大山,如同一道天然屏障。

    宁扶沅悠悠地在最后下了宝船,那些身上还扎了红血绳的外来人士,也被拖了下去。

    等那为首的人正要回头收宝船时,才发现原本停放宝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一艘玩具大的微型宝船,被那八托在掌心里,反复把玩。

    “你就在外边守夜。”那人没好气地将茅草屋门关上,四下布了结界。

    又在屋檐下系上铃铛,如此,只要有风吹草动,就算守夜的不称职,铃铛也要晃动,惊醒屋里的人。

    宁扶沅眯着眼,坐在门前巨石下,朝遥远的地平线望过去——

    无数黑色缥缈的影子,有大有,有的形如巨兽,有的如直立的人,正朝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若非邪魔无声,恐怕地面都要被震动得鞺鞺鞳鞳。

    宁扶沅随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陌生的脸。

    唯有赤眸,在夜色里闪动着奇异的光。

    她遗憾地舔了舔唇角。

    啊,望了告诉这群人。

    她魔尊的体质特殊,向来吸引所有邪魔。

    要她看门,不知他们够不够被这些邪魔吞个囫囵。

    宁扶沅一边算着这些人的死法,一边思考从他们口中,撬出徒弟下落的可能性。

    可惜奇怪的是,那些邪魔不知为何,只在距离此茅屋仅八尺之遥的位置,突然止步了,唯唯诺诺地涌在那里,绕成一圈,迟迟不敢上来。

    他们仿佛被什么东西所镇住了,试探着想飘过来,却没一个敢先行。

    然后逐渐焦躁起来。

    与此同时,宁扶沅嗅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隐隐从身后的茅屋里飘出来。

    她眯了眯眼,陡然起身,一脚踹开房门。

    火光熹微,破落透风的茅屋内,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地躺着,但有的是死,有的是昏迷。

    死的是那些刚刚还坐着的黑斗笠们。

    不知被谁一剑贯穿了胸口,全都悄然无息地,倚墙而死了。

    每人身下都是一滩化不开的腥臭黑血。

    寂静的空气里,隐约能听见“嘶嘶”的怪异叫声。

    仿佛蛇吐信子的声音。

    宁扶沅扯了扯唇角,环顾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的屋子,慢慢抬头,朝房梁望去。

    一条巨大的白色巨蟒盘踞在房梁上,正低头冲她眯起赤红的眼。

    那巨头蟒身侧,还立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

    那人一袭黑衣,周身被浓重的煞气包裹着,也不知要吞了多少邪魔,才能积攒出这么浓厚的邪气。

    他缓缓擦着剑上的血,良久后,才往下看了眼。

    声音沙哑又漠然:“哦,还漏了一个。”

    罢,那人纵身跃下房梁,便拔剑朝宁扶沅的方向而来,身形几乎快出虚影。

    宁扶沅从未见过用剑如此好的剑修,几乎同剑的锋芒融为一体,难怪她刚刚没听到任何动静。

    但她只挑着唇角,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直到他逼近的瞬间,她也依然没动,那闪着寒光的剑,便骤然刺穿了宁扶沅的胸膛。

    一箭穿心,血漫天四溅,他似乎怔了怔,没想到会如此容易。

    正要拔剑的时候,宁扶沅却诡异地眨眨眼。

    她胸前的血窟窿,突然飞速旋转,变成浓黑的旋涡,将那剑不断往里绞送。

    下一秒,只听“蹭”的一声清响。

    锋利的剑刃断成两截,哐当哐当地从宁扶沅胸前的旋涡里掉出来,她那身黑斗笠,慢慢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宁扶沅摘下面具,明明是一张毫无特色的伪装脸。

    可那双眼睛,却偏偏在这晃动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她扯了扯唇角,看着对面仿佛吓傻了,一动不动的黑影,微微一笑:“放心,只问你个问题。”

    她着,一步跳过去,本算掐住人的脖子,将人抵在墙上逼问。

    但那人似毫无防备,竟然脚下一滑,被她顺势压在了身下。

    虽然有什么不太对劲,但宁扶沅觉着,这样居高临下,也更有气势。

    因而她便扬了扬脖子:“你是何人?从秘境外边来的人里,可曾见过,一个总念叨他师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