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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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扶沅捏紧了指尖, 陡然蹙眉。

    她清楚感知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微微震了下,在瞬间鼓胀, 又骤然炸开。

    就仿佛, 那日在野渡城墙头消失的烟火, 被转移进她心口处,此时又重新噼里啪啦燃成一片。

    四下寂静得出奇, 以至于嵇无泠的话,如佩环击石, 每一句都清凌凌地回响在她耳畔。

    她抱着有些僵硬的胳膊, 重新量了自己这个徒弟——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颀长身形,笔直立在门口,一派清风霁月的模样, 看上去依然是那个不像魔界人士的剑修。

    嵇无泠自然察觉到了宁扶沅的量, 微微抿唇,面上看着倒镇定。

    但无人知晓他掌心里, 冒出了涔涔的汗意。

    他脑海里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种种前尘往事。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开口告诉她从前的一切。

    但他却偏偏对上了宁扶沅那双毫无波动的赤眸。

    宁扶沅依然保持着抱臂的姿势, 赤红澄澈的双眼微微上挑,显得侬艳又冷漠。

    仿佛下一秒, 就要彻底不耐, 取了面前人的性命。

    魔尊与天地同生, 自然也无需凡人的种种复杂思绪。

    人的七情六欲, 于她而言, 似远不如欣赏一株食人命魂的花, 一只走投无路搏命挣扎的邪魔,来的有趣。

    看清楚这一点。

    嵇无泠双目里涌动的墨色,慢慢重新平静下去。

    他垂眸自哂一笑。

    明明一开始,他就只算重新做师尊的徒弟。

    却错估了自己的心,并不甘心于,再步入前世那样的死局。

    果不其然,宁扶沅半点未被撼动的模样,扯了扯唇角,漠然开口:“你倒是敢想得很。”

    “你自诩聪明,却猜错了一件事。”

    “你怎知本尊榻上,没睡过其他徒弟?”

    嵇无泠脸色骤然冷白,冰冷的僵硬感,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宁扶沅背过身,漫不经心开口:“滚吧。”

    他身形未动,已然如一尊石雕。

    “本尊不第二次,若你想被逐出师门,大可继续留着。”

    “谁都可以,但不能是门外那个。”他低哑的嗓音响起,很快,似有一阵轻微的风轻轻拂过,宁扶沅再回头时,门前已经空落落的,并无人影了。

    宁扶沅砰地关上门,背身抵着门,微昂起的头颅这才松懈下来。

    她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那感觉奇怪,像被施了惊雷诀的胸口。

    怎么回事?

    她乃魔尊,半神之躯,本体并无定形。

    这副凡人的躯壳,不过是她造出,便于行走六界所用。

    除了能载煞气的经脉,其他那些肖似人类的器官,并无过多用处。

    尤其是那颗的心脏。

    可无用的东西,最近为何却频频作乱?

    宁扶沅捏了捏眉心,脑海中又浮现嵇无泠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直到她的赤眸掠过床榻边,被嵇无泠遗忘在此的粉皮灯笼,终于缓缓后知后觉。

    因着她体质特殊,血能救人。

    从前那些生出妄念,意图出现在她床榻的弟子,她重则扔给鱼危处置了,轻则扔去秘境思过。

    便是跟了她数万年的玄雀,也只落得远去鬼界炼狱底的下场。

    可,嵇无泠这逆徒,为何现在还好好活着?

    **

    宁扶沅心下不爽,只恨不得抓来成百上千个邪魔,杀了了事。

    她踢开房门,瞥见院子外,那棵枯萎的扶桑树下,还立着个黑影,骤然拧眉,烦躁地开口:“你怎还在此处?”

    等那人身形僵硬,慢慢地回过头,她才看清楚,此人并不是嵇无泠,而是那佝偻的扶桑树老头。

    他正将手搭在那根枯萎焦黑的雌扶桑树上,慢慢摩挲着,指尖散发萤绿色的点点光火。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宁扶沅,动作却并未停止:“吵……吵醒魔尊大人了?”

    宁扶沅见此挑挑眉,几乎是瞬间猜到他在做什么。

    当下抱臂不解开口:“此树虽为本体,但既然没死,只是枯萎,便明那中了生蛊的人,不在此秘境里。”

    “你被下了死蛊,修为和躯体,比中了生蛊的,衰竭得更为厉害。”

    “你不留着那少得可怜的法力保命,还日日输出来,浇灌给这枯树?”

    宁扶沅只觉着这扶桑树愚不可及,难怪堂堂上古遗物,会被人冒充魔尊下蛊。

    “如此以往,估计你还没找到那雌树,就先死了。”

    老头浑不在意,直到掌心里的萤绿光点,被一次性浇灌完了,才捏着干枯的指尖。

    用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宁扶沅,笑了笑:“我好歹算半个神树,这么一星半点的修为,又不会要我的命。可若她在外边过得不好,每日我浇灌的这些法术,却能让她不至于丢命。”

    “如此岂不划算?换做在这里的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宁扶沅赤眸闪了闪,沉思半晌,似恍然大悟般开口:“你对那雌树,有不轨之心?”

    老头一张枯树皮似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没好气地拔高音量:“什么不轨之心!我同那雌树,结为仙侣几万年,这叫爱!”

    “莫骗本尊了,”宁扶沅嗤笑一声,瞬间联想到那逆徒的话,“自毁修为,而险为另一个人献出性命,这不是因为有不轨之心,还能因为什么?”

    老头被气得头顶冒烟。

    他早听闻那魔尊乃天地煞气所化,不通人情世故,否则也干不出一剑劈开望墟山的事情。

    可也属实没想到,能不通世事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儿,那老头掀开眼皮,觑了那一身殷红,外表肖似不谙世事天真少女的魔尊一眼。

    狐疑开口:“听闻你行走遍了六界,就没见过哪怕一对平常道侣的相处方式?”

    宁扶沅嗤笑一声:“这有何没见过的?”

    “那丹修门的开山老祖绛灵清,跟她那道侣——哦,就是如今丹修门的掌门,本尊看过无数次。”

    “她为了助她那道友,叛出师门,开了丹修门,又被那道友连累飞身失败,尸骨无存——你的是这种?”

    老头自知是跟她讲不通了,背着手轻哼一声要离开,走了几步,还是不甘心地倒回来,隔着篱笆瞪宁扶沅。

    “我看你迟迟不能飞升出此境界,就是缺了历这情劫的一难。”

    “你且等着吧!”

    宁扶沅挑挑眉:“此境界无人可及本尊,本尊何需飞升?”

    把人怼到无话可,宁扶沅心底的烦躁之气,总算舒坦了。

    那老头气得转身就要走,却被宁扶沅一个力道拦住,不得不弹回原地。

    他气急败坏:“你还要做什么?”

    宁扶沅托着下巴,表情浅淡,微微一笑:“你扶桑树,不是有窥见时间,看到虚空境外事情的能力吗?”

    老头没好气叹了一句:“是又如何,我都了要扶桑双树都存在,这些法术才能生效,不然我早就用此能力,看看我妻的下落了!”

    宁扶沅叩了叩篱笆:“我不让你帮我窥见未来,只帮人问一怪事。”

    “何事?”

    宁扶沅赤眸一点点变得幽深,微微一笑:“六界之内有一人,时常梦见将来之事,有的事情应验了,有的则没有。”

    “这是何故?”

    扶桑树老头皱了皱眉:“此事倒是少见——但并非没有。”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厚典籍,摊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开始慢慢翻看:“找到了。”

    宁扶沅挑挑眉,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此事与她真的毫无关联。

    “如何?”

    “有一本上古失遗的古籍,曾经记载过一件事。”

    “在此境界的众神,陨落或周游虚空境外之前,曾有一位神,因闲的无聊,便入了轮回,去六界中历劫。”

    “等他玩够了,消除所有人记忆,离开六界后,却发现他曾经在人间的那位妻子,仍会时不时做梦,梦到过去他存在的瞬间,并最终生出心疾,郁郁寡欢而亡。”

    “这位神感到十分惊奇,特意再次去凡间,看着那女子轮回转世。不想转世后,这女子仍然时不时梦见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甚至还能看见他在神界的往事。”

    “后来,这位神仔细琢磨一番,认为这女子是受他神力影响的缘故,看到了不属于她该有境界的事情。”

    宁扶沅还等着他原因呢,听到这儿,却发现这老头突然不吭声了。

    掀开眼眸:“然后呢?”

    “没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里透出几分危险:“你的意思是,这世间还潜留着其他神,在干扰六界秩序?”

    扶桑树老头拿指尖盖住快速褪色消失的最后一行字,压住心底的惊涛百骇,镇定地笑了笑:“当然不是。”

    “我的意思是,那正道曾有‘庄周梦蝶’一,魔尊大人又怎知道,你那位朋友的梦,究竟是预兆的将来,还是——”

    “已经发生的过往呢?”

    宁扶沅骤然抬头看他,心头微震。

    “如何确定?”

    扶桑树老头看着那典籍上,无端变成空白的纸,思索片刻,干脆扯了下来,递给宁扶沅。

    “此书乃遗留下来的神籍,中间这页,似被传闻里那位神施了法术——或许能帮上魔尊大人。”

    宁扶沅跨出院,准备找被那逆徒扔出去的玄雀,问清楚万年前之事。

    然而在云端悛巡了好一番,也没捡到人,连那逆徒的身影都不见了。

    倒是乐遥遥,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从屋内跑出来。

    “魔尊大人,您歇息好了?”

    宁扶沅瞥她一眼:“可看到玄雀去何处了?”

    乐遥遥立刻回神:“不知道。”

    “那嵇无泠呢?”

    “他走了啊,我告诉他,那扶桑树缺了一棵,根没用,他要再去那浮山一趟,取扶桑树根。”

    “对啦,魔尊大人,你那徒弟居然还挺有当细作的潜质,他还,已经找到鱼危和大块头的下落……”

    乐遥遥着着,却发现好像不太对劲。

    她眨眨眼,抬头一看,魔尊大人赤眸翻涌,神情似乎格外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