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嵇无泠并非未曾设想过, 有朝一日,师尊会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而非仅仅将他当做泄愤的鼎炉。
很久很久以前,他跪坐在幽命花盛开的廊下,听那红衣少女, 一边割开指尖, 以血饲养花蕊, 一边漫不经心地教导他——
“修魔之道,并非那无情道, 讲求的是释放天性,奉己求真。”
“事在人为, 是非曲直乃自行定论, 本尊最恨正道伪君子们,‘天命既定’、‘挟恩凛然’那一套。”
“须知,人是为自己而活, 有私心和妄念, 都是正常的。”
“不管修魔修道——飞升的最终目的,也是实现一桩执念罢了。”
少女回头, 正看到他低垂着眸眼,怔楞地看自己发颤的指尖。
她不满地伸出戒尺,敲了敲他的额头。
“嵇无泠, 给本尊抬起头来。”
“相貌如此好看的郎君,日日缩着脖子是怎么回事。”
那一刹那, 他被迫抬起头, 望见少女侬丽的面庞, 笼在滢滢的亮光里, 摄人心魄的眉眼无比清晰。
嵇无泠瞳孔微缩,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 漏空了一瞬。
她凑近他,赤红的双眸微微眯起。
幽冷的淡香也随着她轻摇的衣袖,缓缓靠拢,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罩住,挠得他心脏一点点发颤。
嵇无泠悄无声息地攥紧自己的指尖,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位魔尊的样子。
自然也看清楚了,那双清透赤眸里,倒映着自己渺而完整的影子。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长得很好看。
亦是第一次,那个“为自己而活”的模糊念头,映在了他心脏底。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嵇无泠当时并未按照情蛊的提示,做出相应的表情。
只是睁着一双茫然漆黑的双目,呆愣地望着少女昳丽的脸。
他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温暖,虽然那时还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直到丹田处,情蛊撕扯的痛意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又面无表情,很可能暴露了,他掌心里起了涔涔的汗意。
刚想扯着唇角,微微一笑,匆匆掩饰过去,不想下一秒,一只发凉的掌心,却轻轻搭在他头顶上。
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又揉了揉。
“听不懂?”
她蹙了蹙眉,表情倒是也没有多少苦恼。
“你刚入魔道,听不懂也正常。”
红衣少女挑挑唇角,心情不错的样子,抬手从长廊的檐角,摘下一只光芒流转的粉皮灯笼,塞入他怀中。
“庖屋里的蒸糖糕应该好了,你自去找找吧。”
“对了,你怕黑,记得带着灯笼。放心,有为师在,不管魔侍还是奇穷,都不敢做什么。”
嵇无泠抱着怀里粉皮的灯笼,傻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师尊鲜红的裙摆次第扫过长廊,千万盏灯笼将她的背影裁剪成一个绮丽缥缈的梦境。
嵇无泠抚了抚丹田处,彼时情蛊第一次发动,牵扯出的强烈剧痛,他表情困惑又痛苦。
他抱着怀里的灯笼,蜷缩在柱下,却觉得通体温暖。
其实起初,魔宫是没有灯笼这种东西存在的。
魔界位于神陨之地,魔宫又矗立在世界尽头望墟渊。
这里永无日光,只有漫漫无穷尽的黑暗。
魔尊生于此地,自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那些傀儡做的魔侍,就更不提了。
嵇无泠初初到时,因为这里从不点灯,吃了几次幽命花戏弄人的暗亏。
他都暗自忍过去了,只想着有朝一日踏破魔界,第一件事,便是掀了这些嗜血的花。
直到某日,他被扔出去历练归来,踩着粗粝漆黑的石头,一路听着深渊底呼啸的阴冷煞风。
好容易爬上悬崖,竟然看到整座魔宫都浸在粉滢滢的亮光里,那红衣少女便立在宫门下,把玩着一盏粉皮的灯笼。
她抬眸看他,脸上表情似是很不耐烦,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见他还傻愣愣地立着,扭头皱眉,将灯笼扔给他,拽着他的袖子往里扯。
“杀几个邪魔这么久,蠢死了。”
握着他手腕的指尖,并不温暖,但他却觉得安定。
他悄悄反手攥住她的手指,跟着她慢吞吞地走,故意放慢脚步,引得师尊不得不频频回头瞪他。
他就在情蛊的指引下,微微一笑。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就开始生出一种隐秘的祈盼。
希望师尊能多回头看看他,希望这偌大的魔宫里,永永远远只有他和师尊两人,便是不报恩,便是要拿他时不时喂幽命花,也是可以的。
……
嵇无泠从纷飞杂乱的思绪里骤然回神,望着师尊毫无从前记忆的脸,沉默地一笑。
却并不知晓已经有点点的水渍溢出,将他一双黑瞳浸润得透亮。
他浑身僵立,嗓音低哑地开口:“师尊,没有用笑吗?”
宁扶沅还维持着那个抱臂似笑非笑的姿势,声音淡漠。
“不是得你所愿了?怎么,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师尊无情无心,如何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因为他受伤,突然改了主意。
嵇无泠自然知晓师尊此举,可能有所谋划。
但他并不在乎。
这样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都险些忘了,自己执着于飞升,要去上界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模样。
久到他用以命祭坛,借扶桑树溯回后,险些找不到回魔宫的路。
久到,他都没曾想过,会还有这样一日。
哪怕是假的,便是片刻的欢愉,他也高兴。
宁扶沅刚要开口,就听那逆徒抢先一步回答:“高兴。”
他面上的惊愕与不可置信一点点退下去,嘴角的弧度如何也压不住。
看上去是真的高兴。
宁扶沅眯了眯眼,想着那已经长入他四肢百骸,甚至与他经脉融为一体的情蛊,在心底冷嗤。
装得还挺像一回事。
“希望你这高兴,维持的久些。”
不想再看这副虚假的表情,宁扶沅转身便要走,不想刚转身,身前却落下一大片阴影。
嵇无泠几乎是闪身到了她面前。
他看着宁扶沅,轻声开口:“师尊,我在秘境里,突破金丹期,已入元婴了。”
宁扶沅早在给他治疗时,便发现了:“本尊知晓了。”
他却还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还有何事?”
嵇无泠轻咳一声:“我已筑成金丹,师尊不必再忧心双修时,我会暴毙而亡。”
“我随时都能吞食炼化邪魔丹。”
宁扶沅看他得寸进尺,气极反笑:“本尊今日并无修炼的算。”
他沉默片刻:“那,明日呢?”
“也无。”
“后日也可以……”
宁扶沅忍无可忍:“嵇无泠!滚开。”
看到她面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那般冷漠冰凉,嵇无泠嘴角微弯,不再拦着。
他遥遥缀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穿过幽命花间,笔直朝宫门外走去。
宁扶沅身影在魔宫门口停住,看他一副高兴得找不到北的样子,强忍着心底的怒意:“你在这儿等着,本尊有要事办。”
“你要守规矩些,别想因此得寸进尺。”
他点点头,居然真的不再多问:“好。”
宁扶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含笑的清哑嗓音。
“师尊。”
“今日吉利,我们吃蒸糖糕好不好。”
“我管你。”
宁扶沅身影快速消失成一缕黑烟,只隐约听见那逆徒极力压抑的雀跃声。
“好,那我做好了,等师尊回来。”
她心底莫名划过一丝奇异的钝涩。
但要事更紧,宁扶沅并未多想。
**
无声传达那奇穷,盯着嵇无泠后,宁扶沅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魔界主城区,一座偏僻的院子里。
那祥瑞兽化作的红毛姑娘正蹲在院子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摆弄一具骨架。
旁边的乐遥遥抱着胳膊,看上去有些紧张。
“怎么样,可以吗?”
祥瑞兽跳起来,有些为难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我先好。他死了太久,若一魂都找不到,重塑出来后,多半会神志不清。”
乐遥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却了,失魂落魄地“啊”了一声。
“那也没关系。”
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有办法找回那一魂,先别急。”
“魔尊大人!”见到宁扶沅,乐遥遥双眼一亮,“你那徒弟醒了?”
“嗯。”宁扶沅不大想提及嵇无泠,随口拎住想溜走的祥瑞兽,“那扶桑树老头呢?”
出来秘境,祥瑞兽的通身神力被压制了许多,不得不依靠于宁扶沅,想到这里,它就气闷。
“你还好意思提,你先些把整个秘境都炸了,要不是扶桑树还记得一些秘法,保住了方寸之地,我们就要没了!”
宁扶沅神情不耐,盯准祥瑞兽脖子上多出来的一枚吊坠,随手扯下。
“那扶桑树保留的方寸之地,就在这里边了?”
不等她动手,给雌性扶桑树“浇完水”的老头已经跳了出来。
“别急别急!”
宁扶沅看到那几日不见,又老了许多的老头,眯了眯眼:“你给我的那页纸,到底怎么回事?”
“咳,那是神造之物,我怎么知晓。”老头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我研读了上万年,也无事发生,偏偏到了你手里,就起了作用,可能这便是机缘吧。”
按那页纸的法,宁扶沅如今经历和已经经历的这一切,不过是某位无聊的神,根据自己那入轮回的经验有感,随手写出来的话本子。
宁扶沅却并不怎么信。
唯有一事,她需要确定——
宁扶沅拖着那扶桑树老头到了角落里,伸出手腕,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什么修为都没了,看病的本事总还在吧?”
“这倒是,还在的。”
宁扶沅垂下赤眸,神色莫辩:“曾有人告知本尊,本尊体内被人悄无声息种了一失传的蛊毒,你看看是什么毒。”
那扶桑树老头没有怀疑,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长须,圈住宁扶沅的手腕。
它毕竟是神树,现世医修的老祖,不过辨别了几息,就表情凝重地下了结论。
“确实中了蛊毒。此毒……”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压低音量,“此毒早在数万年前就失传了。”
“这蛊毒本是一位擅炼药的上神,无意中造出的,由蛊虫驱动,引入体内。”
“蛊毒无形无息,并无解药。中毒后看似无症状,但其实有一特征,便是一中此毒,其他毒都无效了。
“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蛊毒便彻底融入中蛊者经脉内,使得其暴戾嗜血,六亲不认。先是啃食无辜之人,再啃食亲友者,最后连自己的躯体都要吞食掉。中了此毒——就是上神之躯,也无可挽救。”
扶桑树到这里,心翼翼地看了眼宁扶沅:“魔尊大人身边可是遇到了身怀蛊虫的?怎会被下了这种毒?”
宁扶沅赤眸里早已是一片冰封。
话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相信那一页纸中,透露出的内容。
梦里,她最后身中剧毒,疼痛难耐,变得暴戾癫狂,几乎杀光了身边的一切活物。
乃至那些伪君子们有机可乘,杀她以证道。
她眼底似盛开着血色的花,嘴角轻勾,像笑了一下:“情蛊,可算能驱动这剧毒的蛊虫?”
扶桑树心头一跳,已经猜到了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嗯。
“这,按理所以蛊虫都可以。我就不太清楚此道了。”
“如何确认?”
“只要把那情蛊引出来,给我查看即可。”这个倒是能,扶桑树老头盯着宁扶沅戾气四溢的视线,缓缓开口,“凡是蛊虫,入丹田便在经脉里快速穿行,因此最粗暴的方法,就是杀人斩经脉即可引出蛊虫。而情蛊与其他蛊毒不同,可通过……咳,双修引出。”
话音未落,那红衣少女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宁扶沅当然不是找人双修去了。
她心下烦躁,只想找个发泄口,但这魔界主城里,并无任何可杀的邪魔。
且一想起梦中自己疯狂滥杀,致使魔界生灵涂炭的模样,宁扶沅对于杀戮的兴趣,也荡然无存了。
她站在城中某座塔楼的最高处,眺望这喧闹繁荣的主城,又望向那遥远飘荡着黑雾中,隐约散发流溢亮光的魔宫。
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许久,一道漆黑的影子,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宁扶沅身后。
“尊上,事情都查清楚了。同你的确实无异,那嵇无泠就是……”
“行了。”宁扶沅垂眸看了看指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鱼危啊,你再去灵界一趟。”
“这次就散播点消息,本尊身中上古剧毒,不久将亡,提醒他们——”
宁扶沅赤眸闪烁,轻轻笑了下:“抓紧机会。”
**
嵇无泠并不知晓那一页天书的存在。
他正泡在魔宫从未开启的庖房里,掐了生火诀,将一屉笼憨态可掬的兔子糖糕放上去。
许是心下不静,待那一屉笼糖糕蒸上去,他便时不时要回头,往外边幽深宁静的长廊望过去,似想要生生看出个人影来。
可惜直到锅里的水煮干了,竹篾编的蒸笼白烟冒了又冒,那个人也没出现。
而案台上,早已放满了冷掉又被他用法术温着的雪白糖糕。
那奇穷盯人都要盯困了,偏偏又被氤氲的香甜味引诱着,它怎么都睡不着。
至此,终于忍无可忍,想趁他转头,偷偷化形,拖一枚糖糕吞了。
不想下一秒,那盯着火苗的青年却突然立了起来。
奇穷吓得立刻笔直身子,不敢让着庖房的形状歪得太过分。
却见那青年缓步走道廊下,趁四下无人,施了个千里传音诀。
奇穷想着自己的任务,顿时来了精神。
下一秒,它便听见那剑修清凌凌的嗓音响起。
“江白鱼,是我。”
“呜呜呜,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讲……”
“闭嘴,”嵇无泠迫不及待地断他,“我约莫记得,你修的不是无情道。”
“啊?那……那确实不是。”
嵇无泠松了口气,伸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幽命花:“你有找道侣的算吗?”
“咳咳咳!”江白鱼像是被呛住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师兄,其实,我很快就要有道侣了。我叔父给我相中了一位道侣,已经订婚期了。”
“只是看你并不关注此类事,我此次来就没。”
嵇无泠指尖一顿,勾了勾唇角:“哦,同道侣订婚期,需要做些什么?”
“可麻烦了,明明大家都是自行认识道侣,偏偏我叔父要给我订婚!”江白鱼一起这个,就来了劲,“首先要卜卦,问凶吉,才能订期,然后还要去各种秘境搜集奇珍异宝啦,绫绸啊……等等!”
江白鱼蓦然瞪大眼睛,狐疑地开口:“师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又没道侣。”
嵇无泠微微一笑,心情颇好地将那朵幽命花,插入手中的粉皮灯笼里。
“谁我没有,我的道侣……”
他不知想起什么,耳垂竟然染上浅浅地一层薄红。
好半晌,才嗓音低哑地开口:“是我倾慕了许久的人。”
江白鱼险些被什么呛住了:“你不是跟那魔尊……那啥了吗?你还敢这么高调地找道侣,你心些啊!”
嵇无泠黑眸一冷,都准备掐断传话了,最终却还是没有。
他若无其事地低低一笑:“无碍。”
“真的很危险,毕竟那魔尊……”
“我的,就是我师尊。”嵇无泠风轻云淡地掠过话头,全然不知自己的话,给江白鱼幼的心灵造成了怎样的创伤。
“你熟识的人里,还有谁大婚了?你一一报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