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宁扶沅看着他唇角的微笑, 赤眸莫名一滞。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嵇无泠已经提剑一跃而起,身着烈烈作响的婚服,快速融入绯红的天幕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 潜伏在四下, 准备放手一搏的正道诸人纷纷献身, 各种法器和阵法通通朝宁扶沅砸过来,在半空中碰撞出一片刺眼的锐光。
赤金的剑气在其间快速纵横穿行, 看不清持剑人的影子,只剩下衣帛割裂声和漫天血雾。
不时便有一道人影重伤坠落下来。
有人认出来嵇无泠的模样, 怒喝:“嵇无泠!你竟助纣为虐, 要背弃师门了这是?!”
那一袭红衣的人似轻轻笑了一声,披散的乌发乱飞,在宁扶沅看不见的角度, 那红光流溢的黑瞳中, 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疯魔。
“你们坏我婚礼,怎还敢质问?”
罢, 已经神情慵懒地一剑贯穿那询问者的胸腹。
宁扶沅立在原地,蹙眉定定望着那道醒目的红影,心底蔓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真的在杀正道人。
他竟真的杀了玄天宗的人。
可这逆徒, 不是玄天宗派来的细作吗?
混乱中,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诸位且避开!”
“让本尊来封了这妖魔!”
下一秒, 一只巨大的黑钵从天而降, 挟卷着罡风朝宁扶沅砸来, 附着其上的金印异样刺眼, 似要将她倒扣封印其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 本还表情漠然挥剑的嵇无泠, 身形一闪,擦着那玄钵急速下坠。
一剑稳稳接住玄钵后,剑身一挑,那法器便顺着剑光飞出去,险险在出手的江承应身上。
隐匿暗处的江承应心头大震,连连避开,嵇无冷却并未止住,却继续提剑而上,穷追不舍。
一面震惊与这不起眼的旁门弟子,何时有了这般修为,江承应一面恼怒地拔剑:“嵇无泠!你疯了?不想要你母亲的妖丹了?”
嵇无冷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他便垂眸笑了笑,淡淡开口:“我母亲一心求死,当时便已自毁妖丹——用一颗假妖丹诱骗我这么多年,还夺我灵慧根。”
“是我愚蠢。”
江承应下意识觉得不好。
明明他的修为已经接近化神,便是只释放灵力,也能将这金丹期的弟子碾压死。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却骤然腾升起一股畏惧。
那无垢剑在嵇无泠指尖翻转,挽了个剑花,突然消失。
再出现时,是从江承应背后飞来,一剑贯穿他的丹田,血喷如柱。
掌门陡然瞪大双目。
“我玄天宗培养你,你竟然忘恩负义,自甘堕落入魔,待师祖回来,定要让你……”
嵇无泠神色漠然地拔出剑,将他的尸体甩出去:“放心,不会再有玄天宗了。那所谓的师祖,我也杀了。”
江承应保持着瞪大双目,口齿溢血的姿态,僵硬地自半空坠落。
嵇无泠垂眸静静看着,捏紧剑柄的指尖,终于一点点松了。
但与此同时,他却清晰感知到神识里传来的剧痛,伴随着那无烬海兴奋的呼声。
“好!就是像这样!吞了他们,你就坐拥这个世界了。”
嵇无泠并不理会,他只是隔着重重血雾,嘴角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像是在冷眼旁观。
只有不断轻颤的鸦青长睫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想起在那一世里,他因细作身份暴露,被逐出魔界后,第一件事便是入玄天宗的秘境,寻回自己被剥夺走的灵慧根。
等他终于寻回灵慧根,得以重拾七情六欲和灵智,才明白世间唯剩师尊一人,曾真心善待于他。
因为她早已足够强大,不屑于从他这幅残破的躯体上,图谋些什么。
传闻魔尊残暴无仁,可知晓他身份,她虽禁锢羞辱于他,最后却放他活着离开了。
他忍着酸楚,一心重返魔界找师尊谢罪,不想万里迢迢赶到时,才知他宗派掌门和师兄弟,连同正道各界人士一起,早已成功破开魔界各个守卫法阵,直奔主城取魔尊人头。
一起传出的,还有魔尊滥杀亲信弟子,已成彻底堕为邪魔的消息。
他不信,一路踉跄,遇佛杀佛地奔回去,看见那座因挂满师尊亲手做的灯笼,而长明无秽的魔宫,泯灭成灰。
寒池底的转灵阵被毁,没死的魔修,全部被江承应和玄天宗师祖制成修炼的药人。
只剩下奇穷的苟延残喘地活着,被江承应炼作了法器,用来引出魔尊。
他从深渊底的重重尸首间,挖出彻底疯魔的师尊,带她逃了出去……
然后,有一天,师尊突然消失了。
嵇无泠持着还在滴血的无垢剑,悄然落地,一袭婚服早已被血濯染得更红。
连苍白的下颌骨都溅上了几滴殷红,正顺着轮廓滑落。
他垂着眼眸,抬手轻轻抹了一下,俯身探了探江承应的气息,终于回头望向宁扶沅,高兴地笑起来。
“师尊,他死了。”
“我们继续吧。”
宁扶沅望着他那踏血妖异的模样,拧着的眉心一直没松开过。
没再去看江承应的尸体,她抬臂挡了挡嵇无伸过来的手。
表情困惑又古怪:“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嵇无泠仿佛丝毫不知她的困惑,冰冷的指尖,早已扣住宁扶沅的手心。
他微微一笑,泛红的双目带了执拗,语调却沙哑似恳求:“师尊,捣乱的都死了,我们可以继续了。”
“师尊放心,我一朵芍药都没伤到。”
宁扶沅被他看得心口生出烦躁,正要挣开他的手。
四周却传来此起彼伏的细长口哨声,以此为信号,潜伏在暗中的魔修纷纷窜出,涌上狭窄的观礼台,绑了剩下的正道人士。
正道人士当然不会就等着他们来绑人,马上拿武器开始反抗,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了极端了混乱里。
本来盛开在礼台上的芍药花,或被剑斩碎,或被踏死,踩烂的花汁同喷溅的血漫到一起。
宁扶沅本来是没留意到这一幕的,但她清楚感受到,捏着自己的冰冷指尖骤然收紧。
她抬头去看,嵇无泠正用蒙了阴翳的双眸,去看那些残落的芍药花,没有表情地喃喃自语。
“师尊,花死了。”
宁扶沅心头莫名一滞,她轻咳一声,拉着他的衣袖往下拽:“入歧啊……为师好像,错怪你了?”
“这花挺难养的,”嵇无泠终于转过头,垂眸望向宁扶沅那双澄澈的赤眸,轻轻开口,“要从灵界搬回来,得一路施法术护着。”
“那日师尊养不活后,我又试了许多种土,灵界,妖界和鬼界的都有,可惜都死了。”
宁扶沅赤眸闪了闪。
“最后是听闻幽冥秘境里,还有一抔未消的神造土,我舍了……”
他闭了闭眼,没再下去,俯身紧紧抱住宁扶沅,埋在她肩窝处,轻叹一息,自嘲地笑笑:“算了,我同师尊这些做什么。”
宁扶沅抿了抿唇,下意识抓住他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角,轻声一哼:“什么土这么稀罕,大不了,本尊我赔——”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高呼断了:“尊上心!”
嵇无泠身上的朱红喜服突然褪色,像蛛网一般快速收拢,将他四肢连同躯体一起束缚箍紧。
几乎在瞬息间,拉弯了他的脊梁,似要将他包裹成球。
他猝不及防,双足因为过度的拉扯力而弯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跪倒下去。
宁扶沅眉心一跳,下意识扶住他,却被飞身而至的鱼危断,把她朝后拉了好几里。
“师尊,这子图谋不轨呢!”
“那些埋伏在各大城里,意图破坏阵法的人,我都拿下了,”鱼危顿了顿,望向嵇无泠,眼神冰凉又暗藏嘲讽,“他们交代,之所以会知道魔界各处的防卫阵眼,正是这子!送去了地图!”
这下,却轮到宁扶沅不信了。
可惜她还未张口,就被断了。
嵇无泠跪坐在地,扯了扯唇角,定定望着宁扶沅的双目。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原来师尊赠我吉服,是这个意思。”
他轻轻笑,漆黑如墨的双瞳,似染了血红:“原来师尊,自一开始,就未曾想过,要真同我结为道侣。”
宁扶沅莫名心虚,第一次生出一种慌乱无措的情绪,她轻咳一声,过去拉他起来,帮他解开束缚:“为师只是……”
他按住她的手,闭了闭眼,长睫轻颤,哂笑着换了个称谓:“师尊啊。我以为,自今日后,能叫你一声阿沅了。”
而非违背伦理,冷冰冰的一声“师尊”。
望着他一脸隐忍委屈的模样,宁扶沅的理直气壮更短了,侧过头不看他,声嘟囔一声:“行行行,本尊允了你,没人的时候,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可以了?”
下一秒,宁扶沅解开束缚的指尖突然一僵。
她敏锐察觉到,有一道剑气自背后突然袭来。
她并未转身,只等那剑逼近时,反手攥住剑刃,正要随手折断,却在认出那把眼熟的垢垢剑时,骤然阔大双目。
嵇无泠却已经彻底挣脱了身上的束缚,抖了抖一袭单薄的素白里衣。
他站起来,俯身,自宁扶沅的身后轻轻抱住她,探过去抓住她的手腕,背过来,双手手腕扣在一起,再往怀里带了带。
宁扶沅眯了眯眼,并未转过身:“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他的身躯并不似宁扶沅记忆里的那般滚烫灼热,冷得跟块冰似的。
嗓音也冰凉得毫无温度。
“师尊真好骗啊,还是活了三万年的魔尊呢。”
“我不过杀几个正道的,就能证明我心思纯正了?”
“师尊如何不想想——”
“玄天宗乃现今正道最大的宗门,我杀了他们的师祖和掌门,岂不是,整个宗门都要改弦易辙了?”
“如今玄天宗内,可没比我修为更高的了。”
宁扶沅呼吸一乱,急促地要转身,却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挣不开他。
明明在刚过金丹期的逆徒,气息竟远在金丹期之上,且那股纯阳之气并不似往日那般纯净,混沌得厉害。
一切都透着股诡异。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那本上古遗卷里,最后一行字——
“那嵇无泠杀魔尊以证道,乃后飞升上界。”
像是要验证宁扶沅的猜测,嵇无泠下巴搭在她肩头,埋在她乌发间,轻叹一声,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量开口。
“蛊毒不由情蛊所引入,便不能由其他蛊虫引入吗?譬藏在空哨里之类的。”
宁扶沅周身煞气几乎要溢出来,脑海里乱做一团,陡然拔高音量:“嵇无泠,你找死!”
他嗅着宁扶沅身上熟悉的幽命花香,浑不在意。
甚至去亲她簇红新衣下,漂亮的背脊,引起她轻颤时,他便低低的笑,漆黑的瞳眸里,却是她看不见的晦暗艰涩。
“师尊自出生便力量超越此界一切生灵,早为天道所不容。”
“若我杀了师尊以证道——飞升上界,是不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