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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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扶沅睁开双目, 茫然地盯着一周的绯红帷幕,神色有些恍惚。

    梦里自己被人一剑穿心,魂飞魄散的剧痛,仍清晰可辨。

    这梦境总算做完了, 且果真验证了那页天书上, 所述的结局——

    她杀孽无数, 为此界天道所不容,那逆徒杀她证道, 果然顿悟飞升上界。

    再看这寝殿内,何止床帷, 凤翎摆件、珊瑚玉雕……入眼皆是刺目的深丽绯红, 无一不彰显着喜庆。

    宁扶沅嗤笑一声,赤眸底的浓郁煞气,几乎要关不住。

    被她外溢的气息所感染, 守在外边的鱼危立刻叩了叩门, 传音进来。

    “尊上,您醒了?”

    宁扶沅的视线, 刚好停留在床头,那枝层层绽开,妍丽娇媚的芍药花上。

    赤眸里猩红一片。

    “尊上?”

    “进来罢。”

    鱼危推门而入, 鸦青色阴沉的寝殿,因此泻入一丝暖色的明光。

    但沉重的殿门, 只在瞬间开了道缝, 又很快被人心翼翼地合上, 那束斜进来的光, 顷刻间便被隔绝在外。

    为了把“身中蛊毒, 病入膏肓”演得更像些, 宁扶沅前些日吃了颗屏息丹,此后都在殿内入定,不见任何人——包括那逆徒。

    宁扶沅瞥了眼一身玄红,手里拿了个匣子,面上还带笑的鱼危,眯了眯眼:“是哪一日了?”

    鱼危看了眼窗外,忍不住抿唇一笑:“师尊醒的可真是时候,再有两个时辰,就是万福节,您娶亲之日了。”

    那屏息丹的效果就是三日,闻言,宁扶沅并没有什么实感,只在听到“娶亲”二字时,骤然拧眉。

    她扫了眼周围明显更换过的布置:“这些谁换的?”

    “师尊放心,除了魔侍没人进来,只是入歧师弟寝殿要作洞房只用,执意要布置一番,我就做主让魔侍换了。”顶着宁扶沅似笑非笑的表情,鱼危后知后觉背脊有些发凉,下意识把拿东西的手,往后背了背。

    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开口:“我知道师尊是想做戏而请君入瓮,但,但这好歹是个喜庆日子,我们魔界都多少年没办喜事了……热热闹闹办一场,就算是假的,日后出去也好看嘛……”

    “再,我要不上点心,入歧师弟生疑了怎么办?”

    他罢,心抬头朝宁扶沅望去,却见她已经从塌上下来,正慵懒地倚靠在高座上。

    宁扶沅微微一笑,一边扯那枝芍药花的花枝,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的对。”

    鱼危松了口气:“对嘛,其实师尊,我看入歧师弟对这婚宴如此上心,这中间或许有隐情,他也未必是细作……”

    话音未落,就被宁扶沅微笑着断了。

    “我们魔界是很久没热闹了,该寻些新鲜的血,染一染魔殿了。”

    “那些正道的,都到了?”

    鱼危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都到了,在主城等着呢。”

    “玄天宗的呢?”

    “也在……”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他瞅着宁扶沅的脸色开口,“就是不怎么安分,暗中派了人,往我魔界各处阵眼和主城跑。”

    宁扶沅托着下巴,轻轻笑起来,赤眸里鲜红一片。

    “好巧,我那徒弟,日前偷跑去过玄天宗呢。”

    “但师尊,那个情蛊,扶桑树送回来了,它这情蛊并没有承载上古邪毒的作用,下蛊毒的应当另有其人。”

    宁扶沅并不为所动,眯了眯眼:“你倒是帮他起了话。”

    “别忘了言星是跟他见面后,才开了深渊秘境。”

    “行了,按计划行事吧。”

    她刚好扯下最后一丛花瓣,一摊开手,那枝花便在她指尖化为洋洋洒洒的齑粉。

    宁扶沅眯着赤眸笑起来。

    “看,本尊就,养不活的嘛。”

    鱼危怔了怔,不再多话,刚要消失,掌心里被他紧紧攥着的匣子,却脱力而飞,到了宁扶沅手上。

    “偷偷摸摸的,这是何物?”不等鱼危回答,宁扶沅漫不经心地拨开锁扣,下一秒,只觉得面前一片流溢金光的飞霞拂过。

    宁扶沅再回神时,那件轻若云霞,却极尽艳丽的鲜红色婚服,已经自她指尖滑开,飘然坠落。

    她心底竟然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慌乱,急急地俯身攥住。

    面无表情地在身前铺开——

    如火凤展翅,那红蛟纱为底,金缕为繁复雕纹的婚服徐徐抖展,一周似有赤金色的微光闪烁,仿佛生来就该披在她身上。

    鱼危这才讪讪地解释:“这是那嵇无泠,这几日亲手连夜缝制的,他自己害羞不好意思送过来。”

    “咳,托了我。”

    **

    等鱼危走了,宁扶沅一身赤红常服,神色淡然地拉开殿门,本欲踏门而出,入眼所及,却骤然一震。

    她终于知晓,鱼危口中的“对婚宴如此上心”,是怎么一回事了。

    整个魔宫都被赤红明耀的光芒笼罩着,不见昔日的半点昏暗混沌。

    那些光里,赤红朦胧的是数以万计的浮灯,耀金色的则来自最上空,一颗硕大而不断流转的琉璃月。

    耀金色虽刺眼,却被宫殿半空,自梁栋间牵连的殷红绸缎,所揉碎浸染。

    而庭院里,原本野蛮生长幽命花的位置,也都换成了喜庆绮丽的红芍药。

    层层花瓣临风轻舞,应着宁扶沅的视线而开,在光影抚弄下,如入仙境云端。

    宁扶沅扶着门框,指尖颤了颤,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这座,沐浴在浓艳绮丽中,不见半点冷寂的古殿。

    指尖扶住胸口,那并未生长真正心脏的位置,再次蔓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那日敷衍他的话,他竟一字不落地当真了。

    宁扶沅垂眸轻笑一声,似自言自语:“正道的,都好奇怪。”

    “当个细作都这么善演。”

    仿佛听到了她的嘲弄,少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台阶下伸到了她面前,轻轻扶住她。

    “师尊久病未愈,心些。”

    宁扶沅抬起赤眸,突然觉得被晃了晃。

    他微微一笑,双目虔诚地替她拨开散乱遮住视线的额发:“师尊怎还不换婚服?”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成青年模样,平日里只着白袍青衫,端的是正道人士那令人生厌的光风霁月。

    此刻却一袭艳丽红服,乌发高竖,本就侬丽的相貌,愈发惊心动魄,凸显出半妖的本质。

    那双漆黑如星的双目,在众多殷红的映照下,澄澈滢透,其中倒映出宁扶沅的影子。

    给她一种,只能装得下她的错觉。

    见宁扶沅不语,嵇无泠指尖蹙了蹙眉,下意识抿唇:“师尊不喜欢?”

    她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笑吟吟地勾了勾唇角:“喜欢啊。”

    下一秒,宁扶沅伸手攥住嵇无泠的衣袖:“只是——本尊中了蛊毒,浑身无力,那衣服又繁复,不若你进来,帮本尊换上。”

    嵇无泠黑眸微阔,脖颈骤然蔓生起红色。

    可惜宁扶沅并不多给他反应,便将人拽入寝殿内,朝座上悠悠走去,行走间,那身常服已经松垮地落下一半。

    绒光笼罩的雪色和丘峦,猝不及防在一室幽暗里出现,令嵇无泠脑海嗡鸣一片,他下意识反手要去关门,却被宁扶沅反手攥住手腕。

    “关什么,很快就好。”

    “万一有人来……”

    “少啰嗦。”宁扶沅捡起那婚服,递进他怀里,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把锋利带寒光的剑。

    嵇无泠掌心握到冰凉的剑柄,眉心一条,终于回神:“师尊这是何意?”

    宁扶沅背对着他,嗓音慵懒,面目却漠然一片:“哦,身上这件我也懒得解了,你帮我拿剑划了吧。”

    她纤细的后脖颈,连同骨肉停匀的背脊,一起就那样,毫无戒备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羸弱得仿佛一剑就能劈开。

    而那件半退未退的衣衫,堆叠在腰间,被衣带勒住,似真的懒得解,而别无他意。

    宁扶沅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尖,饶有兴趣地想——

    他会不会抓住她毫无防备的机会,像梦境里那般,一剑斩了她?

    身后剑的冰冷气息,似乎隐约贴向了背部,其凛然的锋芒都清晰可见。

    宁扶沅站在原地没动,等剑锋即将划破衣物时,突然开口:“是玄天宗派你来当细作的?”

    嵇无泠指尖一颤,险些用剑锋划伤她的背。

    “不是。”

    “那是谁派你来的?”

    嵇无泠侧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神情似有些无奈:“师尊,我不是细作。”

    宁扶沅浑然不在意,舔了舔唇角,表情兴奋地提议道:“那,这次来的正道人士,你去杀了给我们助兴,如何?”

    嵇无泠垂下眼眸,干脆丢了剑,用指尖去解宁扶沅腰间纠缠的死结,耐心地开口:“我不喜欢同师尊的婚宴,染上他们的血。”

    “不吉利。”

    “是吗?本尊最恨背叛之人啊。”

    冰凉的指尖划过宁扶沅敏锐的脊背,带起一串细微的战栗。

    宁扶沅赤眸微闪,不再话。

    由着他细致轻柔地帮她穿上层层繁复的衣物,从心衣到最外层的红蛟纱。

    他面目认真而虔诚,毫无半点亵渎之意。

    其间鱼危来过,见寝殿门大开着,急冲冲地就跑进来。

    “师尊啊,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吉时了,您怎么……咳咳?”

    嵇无泠几乎是在鱼危气息还未靠近的瞬间,就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宁扶沅,将她尚未遮掩的肩膀牢牢实实地挡在怀里。

    挥手“砰”地关上门。

    鱼危看着那高座上的一幕,沉默半晌:“扰了。”

    那套复杂的婚服,终于穿到了宁扶沅身上,嵇无泠嘴角泛起笑意。

    “走吧师尊。”

    他刚要去拉宁扶沅,下一秒,他的掌心却骤然收紧,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之痛。

    澄澈的黑瞳中,瞬间溢出浓重的煞气,空茫一片。

    “怎么了?”

    嵇无泠闭了闭眼,微微一笑,哑声开口:“师尊病入膏肓,我抱师尊过去吧。”

    **

    魔界主城,礼台之上,到处开满飘摇灼目的芍药花。

    在无数翘首以盼的视线里,那对浑身艳红,相貌皆非凡人的男女,终于自暗处出现。

    霎时间,众声哗然。

    那些本来兴奋高呼的魔修们,也慢慢偃旗息鼓——

    因为他们的魔尊大人,居然是被那男子横抱着上礼台的!

    她倚靠在他怀里,看上去,不太清醒的样子。

    这下,来观礼的六界重要人物们,都纷纷扭头目光交流,一时间暗潮涌动,杀机四伏。

    嵇无泠抱着师尊,神情莫辩,脚步却很稳,一直走到高台尽头,巨大的魔尊石塑下。

    他将宁扶沅放下时,她竟然还微微踉跄了一步,他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虽然嵇无泠的动作很隐蔽了,却还是被耳目清明的众人敏锐捕捉到了。

    当下,以玄天宗为首的灵界魁首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缓缓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人群里。

    玄天宗掌门江承应一直走到暗处,放了一个无声的信号,示意埋伏在魔界各处关键阵法口的弟子,可以动手了。

    而后,他趁着四处把守的魔尊座下几大护法不注意,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

    宁扶沅拉着嵇无泠,对着自己的石塑拜下去,神情坦然,丝毫不觉得怪异。

    而后,又被他紧紧握着双手,四目相对而拜下。

    就在弯腰的一瞬间,她隐约听见他极快地了句什么,正要凝神去辨析。

    可惜很快就被翻涌的威压冲散了。

    “荒淫无度的魔尊!竟敢辱我正道弟子,今日我便杀你证道!”

    宁扶沅舔了舔尖牙,瞬间挣脱开嵇无泠的掌心。

    本来佝偻虚弱的身躯,瞬间立直。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呢。”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拔地而起,携卷着剧烈的风声,却没人捕捉到她的身影。

    再出现时,已经立在了那尊石像的头顶。

    那刚刚高呼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宁扶沅扣住,她拖着为首的那个宗派掌门,徒手拧了他脖子,将人高高丢下。

    一个接近化神期的掌门,竟然瞬间摔成了一滩血肉。

    宁扶沅毫不在意,她双目一眯,仰头快速在虚空里,捕捉到一丝波动。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凌空再起,五指长出尖利的指甲,瞬间刺穿那障眼法阵,将藏匿其后,准备突袭的人拽出来。

    那人在宁扶沅的指尖惊恐地大叫:“嵇无泠,还愣着做什么!你师兄我都要被魔尊杀了!你不是魔尊要死了吗!”

    “这传的什么鬼消息!师父不会饶了你的!”

    宁扶沅动作一顿,拎着他的头颅,落到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袭红衣,还立在原地的嵇无泠。

    饶有兴趣地问掌心里的人:“他都给你们传了什么信息?”

    那人惊恐溃散的双目,精光一闪,像是终于抓到了一丝生机。

    “我你不杀我?”

    宁扶沅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呀。”

    “魔尊大人,他是玄天宗派来的细作,都是装的!他灵慧根和情根皆失,根本不可能爱人!都是假的!”那人慌乱下,竟然一骨碌吐露出来,“他给了我们魔界的地图,防备图,深渊秘宝,都……”

    宁扶沅笑起来,把人丢到嵇无泠面前:“你师兄?”

    嵇无泠紧抿着唇,面色惨白,似很痛苦的样子,唇角嗫嚅了一下,终究没出话来。

    “看来真是了。”宁扶沅托着下巴,把人拉到嵇无泠面前,几乎是在瞬间,就夺了他身后的垢垢剑。

    而后,她动作快出虚影,不给拦截的机会,一剑将人贯穿。

    血溅到嵇无泠脸上,染红了他的侧脸,长睫和美股,嵇无泠的双目,骤然变得幽黑,其中还渗出一丝诡异的猩红,像是浓稠翻滚的海水。

    他低鸣一声,一把捏住宁扶沅手心里的剑柄,力气之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绽起。

    宁扶沅无心观察,她挑眉低笑,竭力忽略掉胸口处,撕扯着的奇怪痛感。

    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还想用本尊给的剑,杀了本尊?”

    她挑眉抬眸,扫了眼半空中,眼神示意某个方向:“那是你玄天宗的掌门吧?”

    “本尊不仅杀你师兄,还要杀了你掌门,灭你满门呢。”

    “嵇无泠,本尊早就过……”

    宁扶沅话音未落,下一秒,他却握着剑柄突然俯身,有些暴戾地吻住她的唇。

    宁扶沅赤眸微阔,拧起眉,心跳突然漏了一个节拍。

    “嘘。”

    他并非往日那般温和无害,循序渐进。

    而是像被激怒的野兽,暴躁不安地侵入她的领域,一直到她不得不只对视他,握剑的手软下去。

    嵇无泠眼底已经猩红一片,像蒙了一层茫然的雾气。

    他轻笑一声,清隽的眉眼染了几分邪气,从她掌心里抽回垢垢剑:“我来吧师尊。”

    “别让他们的脏血,污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