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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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岚感觉到两股热流滑过自己的皮肤,滴落到水池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他葱白的指尖抽搐般地骤缩了一下,有些恍惚。

    陆鸣巳居然哭了,是在为他曾经造成的伤害感到懊悔么?

    可就算陆鸣巳是真的知道错了,那又怎么样呢?该造成的伤害已经造成了,这样的后悔……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一点?

    ——“无论是什么要求,只要你,无论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去做的……”

    银白的月光落进危岚的眼底,想到陆鸣巳刚刚的承诺,他突然想试一试。

    某种险恶的情绪在危岚心底野蛮生长,他用手背抵住陆鸣巳的额头,腕上用力,用一种毋庸拒绝的力道逼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那一瞬间,曾经的伤害激起的恨意像是度过了冬眠的毒蛇,醒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醒在另一个人的似水柔情里,它在危岚的心底雄踞而起,对着妄图靠近的那个人,吐出了腥臭的信子。

    在陆鸣巳带着哀求的视线里,危岚唇角微微翘起,眼底幽暗似渊,唇瓣微张,声音温柔似情人的低语,话语却似见血封喉的毒药:“——如果我,我希望你……为我去死呢?”

    陆鸣巳像被什么东西兜头砸了一下,眼前一片白光,晕乎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正常,怔楞地看着危岚。

    他最爱的那个人的琥珀色眸子里落了冷白的月光,可那明朗的光却照不进他的心底。

    恨意的火焰从心底燃烧到琥珀色的瞳里,像是压抑了一冬天的种子在春天蓬勃而出,顶裂了一切阻碍他生长的东西,敲碎了危岚一贯的温柔和理智,让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原来,情绪并不会因为克制,被压抑下去后就彻底消失。

    它们一直都在,等待着重新占据危岚心智的那一刻。

    而陆鸣巳的悔恨是钥匙,释放了被囚禁的魔鬼。

    很痛苦吧……?

    看着那双快要被凄苦的恨意填满的琥珀色眸子,陆鸣巳心突然绞痛起来。

    他不是因为危岚叫他去死而感到难受,而是觉得,承担了太多这样不该他承担的情绪,这样的危岚,悲哀到让陆鸣巳感到心疼。

    他记忆里的危岚,有着最鲜活的少年朝气,明亮的眼底盛满对自由的向往,他像是刚刚成年的兽,渴望破一切或真或虚的规则囚笼,用无畏的勇气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痛苦的情绪折磨得快要失去了他本来的样子。

    这不是让他一眼心动的那个危岚。

    可那样的危岚,却是被他亲手摧毁的。

    危岚,希望他为他去死……

    如果能用他的命,换他爱的人从情绪烧灼的地狱中爬出来,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陆鸣巳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凌厉的轮廓融化在一腔柔情里,他微微勾起唇,冰凉的指尖擦过危岚的眉眼,划过他滚烫的耳尖。

    ——他的危岚,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

    陆鸣巳笑了笑,掌心贴在危岚的脸颊上:“如果这能让你不再那么痛苦的话,我愿意。”

    陆鸣巳没有在开玩笑。

    他用眷恋的视线描摹着危岚的五官,像是想要穿透时光的长河,把这张面容刻在心底……他的眸光越来越温软,越来越清明,没有不舍也没有犹豫,终于从危岚脸上挪开,看向了胸前交错的伤口。

    附着在伤口上的寒气消散后,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只是他的灵力还□□着,无法滋养身体,所以伤口愈合地极为缓慢,隐约还能看见藏在肋骨中央的心脏。

    噗通、噗通——

    还在鲜活地跳动着。

    如果想他死的话,只需捏碎这颗心脏,用手就可以。

    陆鸣巳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候会这么平静,大概是因为,这一刻……他是真心想让他快乐的。

    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危岚能够不再那么痛苦。

    落在脸上的触碰十分温柔,像是一根羽毛悄然落在心间,轻而软。

    危岚看到陆鸣巳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胸前的伤口认真地思考起来,好像在考虑哪里下手最轻快无痛……他感到不可思议,陆鸣巳真的会为了自己的一句话,去死么?

    这个时候,危岚突然想起了当初跪在他面前,同他求亲的陆鸣巳。

    那时候的他就是这么的温柔,哪怕所有人都他们不合适,可陆鸣巳从未曾有半刻动摇,他的眼底是炽热的,盈满爱意,也是清明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样的眼神,和刚刚他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一模一样——陆鸣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鸣巳从不为爱情疯狂,他只是选了……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所以他真的会动手。

    月光下,陆鸣巳的轮廓深刻得像是天赐的礼物,既有丰神俊朗的眉眼,也有出尘脱俗的气质,他锋利得像是一柄剑,一旦决定了欲往的方向,便会粉碎一切阻碍。

    ——即使那个所谓的阻碍,是他自己。

    危岚突然战栗起来。

    就是这张脸,这样坦然潇洒的气度,曾经像是调合了蜂蜜的毒药一样,诱惑着危岚,勾引着他走了那条他本不该走的路,将伤害自己的刀柄递给了陆鸣巳,而如今……陆鸣巳将刀柄递了回来,他要像陆鸣巳曾经做过的那样,仗着他对自己的偏爱,去践踏过那条界线么?

    仇恨与理智撕扯不休,危岚眼底一片混沌,交战半晌后,他被恨意填满的眸子终于找回了一线清明。

    他终归不是陆鸣巳。

    危岚扬起手臂,在陆鸣巳对自己动手之前,狠狠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一声脆响,陆鸣巳的脸被偏了过去,他舔了舔被破的嘴角,有点无奈:“岚岚,你又我脸……”

    危岚手心滚烫,人却重新冷静下来,锐利的眸光像是要刺穿陆鸣巳的皮囊:“就算你愿意为我去死,我也不会原谅你的,死亡也没法弥补过去的伤害。”

    陆鸣巳撩起温热的温泉水,擦洗着自己滚烫的面颊,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要获得你的原谅,也没以为死了就能弥补过去的伤害,伤害已经造成了,就会留下抹不掉的痕迹,无论是于你,还是于我。”

    他抬起头,看向危岚,看到他琥珀色的瞳孔剧烈颤抖着,盘踞于其上的阴影缓缓散去,重归了以往的明澈。

    他揉了揉脸颊,喟叹了一声:“当然,如果不死就可以让那些令你痛苦的东西消失……就更好了。”

    危岚沉默着收回了手,脸上罩上了一层迷蒙。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怎么恨陆鸣巳的,因为他始终认为当初作出选择的人是自己,自然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可理智上他是这样想的,情感上却做不到平静。

    付出得不到回报,怨愤滋生,一点一滴侵蚀着他的清明,残存的理智让他躲着陆鸣巳,既是不想面对伤害自己的人,也是不想面对曾经任人伤害的自己。

    陆鸣巳有句话没错,伤害已经造成了,痕迹是无法抹掉的,他终归要背负着这样的伤痕,走完这一生。

    他心底的怨恨,好像终于消散了一点。

    危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的情绪都能被时光冲散的。

    还有这张脸……

    前一世,危岚对陆鸣巳有诸多不满,却独独对这张脸喜欢得紧。

    也或许正是因为有太多不满,才会把残存着不肯消退的爱意攀附在这唯一不会改变的事物之上,即使是现在,这张脸依旧还能唤醒他心底的情绪,叫他的心脏不明原因的跳动起来。

    危岚心里不爽,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明明心底压抑着的负面情绪散去了一些,可他却蠢蠢欲动地想再甩陆鸣巳一巴掌。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陆鸣巳不仅没有阻止,还微微挺直身子,往前凑了凑,把自己另半张洁白无瑕的面颊送到了危岚手边,好像是在,“想就,不要犹豫”。

    就是这种态度,他讨厌陆鸣巳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

    危岚拉下脸来,抬起手臂,却犹豫了半天,始终没能下去。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想就这样遂了陆鸣巳的愿。

    既然如此,不如……

    危岚眼底精光闪过,猝然握掌成拳,狠狠一拳砸到了陆鸣巳的左眼上。

    危岚的行为有些出乎陆鸣巳的预料,但他还是挺直了身体,没有躲开,等疼痛传来后,他才捂住左眼,顶着个巴掌印的右半张脸转了过来,有些错愕地望着危岚。

    危岚看到他脸上不对称的巴掌印和乌青眼,心里舒坦了,他从芥子环里取出一套没穿过的新衣服,往陆鸣巳脸上一扔,“洗完了就赶紧滚出来,不要耽误别人的时间!”

    完,他自顾自地跑开,到池子背面去等候了。

    陆鸣巳吃力地从温泉里跃出来,避着伤口,随便把衣服披到了身上,危岚的衣服他穿起来,不系腰带倒是正好,等他收拾完自己,主动冲着那个站在池子背面祸害石头的人喊道:“我好了,我们回去吧。”

    听到他结束了,危岚从池子背面绕了过来,他一抬头,就看到陆鸣巳胸前的伤口终于愈合到只剩下浅浅的一道血痕,不再像之前那样吓人,眉间稍稍松开。

    晚风习习,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在月光下行走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多享受一下这样的时光,陆鸣巳走得极慢,比来时还慢,危岚也没有催促,配合着他,放慢了脚上的步伐。

    可再长的路,也是有终点的。

    眼见隐约的烛火出现在视野尽头,陆鸣巳不禁拽紧了身上披着的袍子,在那萦绕身周的草木清香中,几经犹豫,终于开口坦诚了曾经的某个错误:“岚岚,许多事你得没错,是我心生贪嗔,迷了心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有一件事……可能与你想的不太一样。”

    危岚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太好:“。”

    “……就是炉鼎的事……其实,前一世我没有碰过林妄,也从未想过要与你之外的其他人发生关系……”陆鸣巳指尖微微攥紧,看似仰头赏月,余光却观察着危岚的脸色。

    危岚猝然停下了脚步,身躯晃了一下,他微微侧过脸,眸光刀子般地戳在陆鸣巳身上:“难道你没有同他双修么?那为何九霄不灭劫会提前降临?”

    他指尖死死地掐进了掌心了,哪怕现在,他依然对于最后的尊严被践踏到泥土里的那一幕幕感到无法释怀……可陆鸣巳却对他,他没有同林妄发生过关系……

    陆鸣巳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也变得有些轻:“双修不一定要阴阳交合,只靠灵力交互也可以达成同样的目的,只是比起阴阳交合来,只靠灵力交互……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陆鸣巳是个从不撒谎的人,他既然这么了,那就定然是真的没有同林妄发生过什么。

    危岚有些恍惚,突然明白了为何当时林妄来挑衅他时,刻意得有些做作。

    可是,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又为何会坚定地认为双修就是要阴阳交合,陆鸣巳收下了那具炉鼎,就定然会同他发生关系?

    ——又是谁,给他灌输过这样的念头?

    危岚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放飞着,视线也跟着有些飘忽,直到扫过陆鸣巳的那一瞬,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愧疚……

    “陆鸣巳!”危岚眉尾高高挑起,一字一顿,“你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