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危岚从陆鸣巳眼中的那一丝愧疚里,捕捉到了属于过去的那份肆无忌惮。
他突然想起来,当初他之所以对双修如此耿耿于怀,是因为某一次陆鸣巳带他去人间的时候,他对青楼十分好奇,缠着陆鸣巳带自己去转了一圈,结果楼里的姑娘和男孩不敢招惹气势冷厉的陆鸣巳,纷纷围着危岚要同他亲昵。
危岚自以为陆鸣巳对自己的一片痴心都看在眼里,没当一回事,也没想着专程同他去些什么。
那次从城里回来后没过多久,被服的夙渊阁就送来了雪霁,也就是那一次,从来不近美色的陆鸣巳收下了雪霁,本来不知道炉鼎体质代表着什么的危岚,也在值守修士的闲聊中,知道了炉鼎的含义。
那时候的他,还遵循着巫族的那一套理念,觉得既然陆鸣巳同他结亲了,就自然会对彼此忠贞一辈子,当他从修士嘴里听到陆鸣巳收下炉鼎算采补时,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击,不管不顾地冲到天极殿大闹了一场。
结果好像去得不是时候,陆鸣巳在同某个势力的人谈事,危岚当时怒火混杂着伤心,净寰界的每一个人都在叫他体谅陆鸣巳,他不知道除了向陆鸣巳求一份安心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他在天极殿上,当着外人的面,逼陆鸣巳给自己一个承诺,可能是这样的行为冒犯了明辉仙君的威严,危岚第一次见到陆鸣巳对他寒了脸,叫近侍将他架回了寝殿。
危岚不敢相信陆鸣巳会这样对待自己,陆鸣巳的行为反倒像是愈发坐实了那些传言……
他在寝殿哭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嫁衣,烧了他留在寝殿里的所有痕迹,抱着如果陆鸣巳做不到对他忠贞,索性一刀两断的觉悟再一次冲到了天极殿,只是这一次,独自于殿内酌却没了昨日的冷漠,以一副纵容他无理取闹的高姿态,应了他的要求。
可他明明不是在无理取闹……
危岚原谅了陆鸣巳,可那点委屈却在心底深处生根发芽,即使到今天,也始终无法释怀。
那是危岚和陆鸣巳之间,始终让他耿耿于怀的第一个结。
如今努力去回忆,他才想起来,直到陆鸣巳送走雪霁,他也没有惩处那几个嚼舌根被他听到的修士。
危岚长腿一迈,拦在了陆鸣巳身前。
他眼底的怒意喷薄愈发,又被生生压了下去:“你是故意的?”
陆鸣巳停下了脚步,星子一样的眸有些许黯淡,面对着危岚浸透了寒意的眸光,他克制着自己对失去的恐惧,微微弯下了腰:“……是,对不起。”
危岚咬着牙,近乎麻木地追问:“……为什么?”
陆鸣巳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抹难堪的神色:“我想确认,你是爱我的。”
可危岚来闹的时间太不是时候了,雪神宫的宫主刺探的眼神把他定在了高座之上,让他不能在危岚落了他面子后,再把人抱进怀里哄好。
那时候的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有多么在乎眼前这个人,因为他怕会失去……可就算他那样心翼翼地防备,他最终还是失去了他。
陆鸣巳颤抖着伸出手,拽住了危岚的袖子,“岚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那时候修真界刚刚平定,我没把握处理好所有的敌人,我怕他们会对你出手,更怕他们会对巫族出手……”
他怕危岚会被逼着做不能两全的选择,所以在最初,他就抹掉了其中一个选项。
他以为,自己可以替危岚做出选择的。
“岚岚,对不起……”
拽着危岚袖子的那只手称得上是心翼翼,指尖虚虚地夹着袖口的布料,带着几分求肯之意,不敢呈现出强势的姿态。
可卑微的姿态就能就能抹掉他曾经做过的混蛋事了么?
危岚冰冷地看着他,无视他目光中的求肯之意,一寸一寸地、坚定地将自己的袖子从陆鸣巳的手里抽了出来,而后,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凑上前去帮他整理胸前敞开的衣襟。
气过了头,他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陆鸣巳得没错,曾经的伤害已经发生过了,他注定要带着这些伤痕走完余生,于其缅怀于过去的痛苦,倒不如将心底那些折磨着他的虫子放出来……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因此痛苦呢?
陆鸣巳仿佛预料到了什么,脸色白了一瞬,随后带上了几分坚决之意,低头看着他,柔和了眉眼:“如果有什么发泄不出来的气,就冲我发吧。”
“我会的。”危岚呢喃着,扯开了他单薄的里衣,描摹着胸前的那一道横贯胸膛的浅粉色伤口。
因为灵力□□的缘故,即使祛除掉了白发男人留下的异种真气,陆鸣巳的伤依然没能彻底好起来,伤口附近的皮肉是新生的细腻和柔软,随着心脏的跳动发出共鸣。
危岚的指尖擦过,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痕,好像在丈量着什么。
陆鸣巳喉结动了动,几乎忍不住要去握他的手。
他太久没同危岚亲近过了,什么都不做……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力。
危岚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胸口,抬起头,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问:“这下面,是心脏吧?中间没有被什么东西挡住吧?”
陆鸣巳指尖痉挛了一瞬,属于修士的本能让他想要闪身躲避,可他硬生生克制着那种本能,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原地。
他僵硬地扯了下唇角,眼底的温柔恐怖得可以将人溺毙,“对,下面就是心脏,但是没有武器,你很难伤到我的心脏,你可以……”
他拽住危岚的手,往右边偏了几公分,往下压了压,触到了肌肉下方的肋骨,“——以这个角度敲断我的肋骨的话,倒有几分可能会贯穿心脏。”
他哑笑了一声,最终还是没忍住,握着危岚的手揉捏了一下,眼底变得有些深。
——危岚的手指很细,很软,简直想象不出这双手的主人,会干出那样残忍的事。
可那只是他以为。
危岚一根根地掰开他拢住自己的手,不适地擦拭着手上的皮肤,抿了抿唇,轻笑着试探:“几分可能是多少啊?”
陆鸣巳僵了一下,微微垂下眸子,对上危岚眼底汹涌奔放的恶意,“……九成的可能。”
“够了。”危岚低笑了一声,他用手衡量着撞击的角度,时不时抬头戏谑地夹陆鸣巳一眼,似乎是在问“你真的不躲么?”
看似是好意,实际上里面却夹杂着冰凉的试探,危岚想要看看,陆鸣巳想要赎罪的那颗心,到底有几分真诚?
陆鸣巳每次与他撞上目光,都会努力牵扯苍白的面皮,给他一个鼓励的笑。
鼓励什么?鼓励他敲碎他的肋骨,用他的肋骨贯穿他的心脏么?
危岚嘲讽地勾了下唇。
他也许应该心软,但这一次,他不愿意了。
危岚毫无征兆地转身,然后用尽浑身力气,狠狠一记肘击砸在陆鸣巳的肋骨上。
陆鸣巳能躲得开的,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躲,危岚的动作在他看来很慢,他看着他眼底的恶意终于奔涌而出,带着一种不出来的兴味,敲断了他的肋骨……
那个角度,和陆鸣巳告诉他能贯穿心脏的角度分毫不差。
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陆鸣巳感知到那块被撞碎的那根肋骨斜着刺入心脏,从另一头贯穿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面上。
心脏被贯穿让陆鸣巳原本就一片狼藉的体内更混乱了,明明□□的灵气每次经过经脉都宛如刮骨敲髓,可为了不死于心脏衰竭,他又必须一遍遍用灵力去疗愈心脏上的伤口,承受着灵力□□的苦。
前一世,如果不是危岚一直持之以恒地帮他净化灵力,他每次出手后要承担的,就是这样的痛苦,而如今,再不会有人记挂着他会痛,尽心竭力地去帮他净化灵力了。
恍惚间,陆鸣巳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空灵而柔软的声音响起:“会死么?”
陆鸣巳唇瓣动了动,张开嘴,又吐出一口血,他用本命灵剑杵在地面上,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会死啊……”危岚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知道答案后,他再无留恋,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墨蓝色的袍角飘荡到陆鸣巳眼前,他下意识地去抓,却什么都没抓住,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鲜血的痕迹。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鸣巳闭上眼,忍着灵力滚过经脉的剧痛,努力愈合起胸前的伤口。
他得尽快追上去……
危岚脚下步履匆匆,面上却有些漫不经心。
他以为自己会舍不得对陆鸣巳下手,可实际上他出手的时候毫无犹豫……那一下挥出之后,好像又有些啃噬着他心脏的虫子,无声无息间灰飞烟灭了。
危岚下意识地揉了下心脏,他知道那个人此时遭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可这里已经不会再为他痛苦了,或者该,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
如果陆鸣巳想要赎罪,那他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让他予取予求的人,如今卑微地低下头颅,只为能弥补一些曾经的伤痕……只要一想到陆鸣巳也品味着曾经折磨着他的痛苦,危岚就感到十分的畅快。
也许,他同陆鸣巳是同样的人,比起对方,他们都更爱自己,更在乎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得失,直到天平彻底失衡的那一天,所有的计算公式都轰然崩塌。
他们折磨着彼此,却又不愿意放过彼此。
危岚舔了下有些干涩的唇瓣,却意外发现,自己居然在笑。
他摸了摸嘴角,有些怔然。
他为什么在笑呢?
原来他……真的从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