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又不是你当爹。”
裴野没敢看他的眼睛, 只敷衍了一声:“孤没见着它。”
“怎么会呢?”方啼霜不太相信地一撇嘴,撵着他要他陪自己一块找, “咪不会一声不响地藏起来的,你快让他们和我一起去外头找找,别是走丢了。”
裴野没立即答话,方啼霜就急不可耐地:“我要找它去!”
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跑。
“回来!”
方啼霜停住脚步扭过头,裴野几步上前,替他系好了衣带, 陛下忖了又忖,终于还是不忍心与他实话,于是便道:“孤随你一道去找。”
宫人侍卫们口耳相传,眼下也都心知肚明, 那只异瞳猫儿是找不回来了, 可裴野不, 他们也都不敢提, 于是只好陪着一起演戏。
两人领着一群宫人侍从,到处找一只猫儿,可找了一圈又一圈, 这么些人, 却连根猫毛都没摸着。
裴野看不下去了, 伸手揉了一把方啼霜的耳朵和鬓角,劝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找找,若咪还在这儿,想必饿了总会回来的。”
方啼霜拧着眉, 一脸的不同意:“不成!”
这猎场这样大, 入了夜, 又有野兽出没,咪一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猫,要是迷了路,成了那些野兽的腹中餐可怎么办?
方啼霜简直要急坏了,瞧见站在他旁侧的裴野一副不慌不急的模样,他心里不自觉地就上火来气:“咪不会到处跑的,我和它过了,这外头有坏人,它肯定是遇到危险了,否则不会到现在还不回来的。”
裴野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着,不如就把真相告诉他算了,可再仔细忖了忖,是迷路走失了,也总比将那具冷冰冰的尸体抬到他眼前要好。
方啼霜看皇帝那副不言不语的冷漠样,就很想捶他,可这儿这么多人,他不好在外头给当众裴野没脸。
于是便气冲冲地折回了营帐里,皇帝以为他要消停了,可一回去,却见他又缩进了毯子里,憋红了一张脸,想必是要变回猫去。
“你做什么?”裴野问他。
“咪是我的朋友,不是陛下的,”方啼霜梗着脖子道,“陛下靠不住,我要自己找它去!”
裴野见拦不住他,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化成了一只猫儿,顶着那鼻子四处闻嗅。
嗅了没一会儿,他就循步走到了侍立在外头的戚椿烨旁侧,站起身拿爪子扑着他的衣裳下摆,要他给自己闻手。
戚椿烨回头看了眼皇帝,而后无奈地把自己的手掌摊开,任他闻闻嗅嗅。
猫儿才闻了没两下,整只猫便僵住了,他在戚椿烨手心里隐隐约约地闻见了咪的气息,还带了点浅淡的血腥味。
“霜儿……”裴野上前几步,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咪它……”
猫儿一点也不想听,飞也似地循着咪的气息而去,可这猎场上的血腥气太重了,他晕头转向地跑着,最后磕磕绊绊地停在了一只方营帐前面。
裴野追着他跑了一路,见他要往里走,下意识伸出了一只手要捞住他,可那猫儿只一眨眼便冲了进去,他实在没能拦住。
在看见那躺在一层薄毯上的咪时,猫儿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咪歪着头平躺着,他呆呆愣愣地走到它身侧,然后他看见了它嘴角的血迹。
猫儿一声不吭的,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他缓缓地把脑袋探下去,轻轻贴在咪鼻尖上。
裴野看着他这样,心里也难过极了,于是也蹲下身去,轻轻地抚着猫儿的后背。
咪胸前的猫毛顿时湿了一片,猫儿哭了半晌,这才忽然感觉到,咪好像还有气,只是很微弱。
“喵!”他扭头看向裴野,激动道,“喵喵喵!”
它还有气!
裴野微微一愣,猫儿怕陛下听不懂,于是又喵喵咪咪地围着咪转,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滴落。
“去把秦太医叫过来,”裴野忙吩咐旁侧的宫人道,“快!”
秦太医立时就提着药箱进来了,方才戚椿烨已经请他替这只伤重的猫儿看过了,那时它的气息已经是时有时无,脉象停的时候比起的时候还多。
反正怎么瞧也不像是还能救回来的模样,秦太医就不太想再折腾它了。
可竟没想到,它自己缓了一会儿,眼下呼吸竟又给顺过来了。
“这狸奴的气虽然顺下来了,可气息微弱,伤得又太重,”秦太医斟词酌句道,“只怕救过来的几率还是渺茫,而且这法子,实在很折磨……”
“无妨,”裴野道,“你且试试。”
秦太医被那皇帝和猫儿这样盯着,也顶不住压力,只好死猫当活猫医,往咪身上施了几针。
只见那第二针下去,咪的身体一阵痉挛,猫儿吓坏了,趴在它耳边喊它的名字,喵喵咪咪地同它一些颠三倒四的话,要它坚持住,要活下来。
咪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可却没力气开口应答。
它当然想活着……来年开春,双儿答应过它的,它还没生猫呢。
那几针施完,咪竟然挺下来了,一口浊气吐出来,还真就活了。
*
一年后。
寇氏一族嫡系男丁,除七十以上耄耋、十六以下孩童,一应腰斩于市,家中女眷奴仆,或没入掖庭,或发卖为奴。
寇氏被抄家清算的那一日,寇太后身着素衣,髻上未簪金银,自请到慈恩寺修行,为寇氏赎罪,为江上社稷祈福。
裴野看也没看她,一句话便应允了。
“那日先帝临终托孤,我还怕他不肯选你,”临到别时,太后一步步走近他,“谁知他糊涂一辈子,竟还有这样清醒的时候……”
“你生母……哦周氏,”太后笑了笑,将一只点翠蓝蝶金簪慢悠悠地带在髻间,“她原来只不过是哀家身边的一个婢子,那样低贱的身份!可她竟背着哀家,不要脸地勾引了陛下。
“飞上枝头后,便拿这样一只破簪子来赠我,还以为哀家会和她相互扶持,还会像以前那般与她亲近——她也配!”
“我不过随口骗骗她,她却什么都信,阿野你,她那样傻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坏儿子呢?”
“够了,”裴野断她,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腔调,“天色不早了,慈恩寺路远,太后还是早点启程吧。”
太后不肯走,就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
寇氏倒了,可她终究还是太后,宫人们没人敢上前拦她。
“你不敢听吗?”太后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杀了自己的同胞兄弟,灭杀了与你有恩的寇家,你心里,难道真的就一点疚意也没有吗?”
“那太后呢?”裴野不避不让地对上了她的目光,“我那位阿娘与尚未出生的弟弟,可曾到太后的梦里过?死在寇家霸权冷刀之下的诸多亡魂,太后可还记着他们的名姓么?”
两人冷冷地对峙了一会儿,最终太后还是扶髻起身,她脸上的笑意没了,只淡淡地呢喃:“走到今天的位置上,谁手上不是沾满了血?他们挡了我寇家的道,死的不冤……”
“至于周氏,那也是她活该,她若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婢子,以哀家当年和她的交情,等她到了该出宫的年纪,哀家怎么会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呢?怪只怪她太贪心了。”
皇帝自始至终都坐在明堂之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那女声渐弱,连那最后一抹气息,都被那灼白的日光烫散了。
他心里并没有复仇的快意,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惑感,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凭着这满腔的恨意而活,可如今大仇得报,他也不再是当初那只笼中困兽。
但他却总觉得那支撑着自己往上爬的念头忽然散了,他产生了一种,自己疲倦得不得了的错觉,累得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发上的玉冠了。
“陛下!”方啼霜忽然从后头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朝他喊,“咪生了一窝猫,我刚才数了数,一共有四只,现在正在我给它们搭的窝里喝奶呢,你快去看看。”
完就没轻没重扑上来,一把扣住了裴野的手掌,催促道:“陛下你不要磨磨唧唧的啦,快点快点!”
这大明宫里除了方啼霜,没人有胆子敢这样对陛下吼,裴野被他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话一把拉回了现实,他扣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体温,很纵容地被他拽着跑。
“你急什么?”裴野忽然笑了笑,“又不是你当爹。”
方啼霜理直气壮地:“这些日子都是我照顾的咪,窝也是我给它们搭的,那群猫崽子怎么也该喊我一声干爹的。”
起这个方啼霜就来气,咪养好病之后,他就央着裴野给咪物色公猫,裴野每日里都忙得连轴转,哪有空管这些猫儿的终身大事,于是便将此事托给了怀亲王。
怀亲王很乐意当这个红娘,从府里头挑挑拣拣了几只成年公猫,便送进宫去让咪选。
咪与猫儿一商榷,最后便定下了一只身姿轻盈的豹猫,谁知那只豹猫高冷极了,看不起他们这两只大白猫,也不愿意和咪亲近。
这可气坏了猫儿,每天举着拳头追它辇它,结果因为吃的比这豹猫多,动的比这豹猫少的缘故,猫儿除了在体重上能碾压他,其他地方相较于它,简直就是只废猫。
猫儿还不服气,依然每天都要不自量力地抽空追那只可恶的豹猫。
有次那只豹猫被他烦得受不了了,便结结实实地和他了一架,害得猫儿从树上跌下来,脑袋上顶了个大包。
可从那以后,那只豹猫大概是被猫儿穷追不舍的精神给动了,忽然就看上了他,每日都要碾在他后头,高冷地舔爪子,然后对他:“好吧,我同意和你生猫了。”
猫儿被他这话惊得又跌了一跤,破口大骂道:“你这瞎了猫眼的傻东西,我是公的!”
然后回去就同陛下告了状,连日把这只心思不端正的豹猫给送了回去。
后来他又亲自掌眼,给咪选了只身姿轻盈、态度温顺老实的花狸猫,咪也很满意,而且这只花狸猫对咪也很满意。
两猫甜甜蜜蜜了一阵,咪便怀上了猫崽。
可也就是这时候,那只花狸猫忽然翻脸不认猫了,每日茶饭不思,想家想出去。
那日猫儿正在院里舔爪子晒太阳,忽然听见那只花狸猫对怀孕的咪:“咪,我要走了。”
“去哪?”
“回家,找别的猫生猫去。”
“哦,那你走吧。”
猫儿顿时从爬架上跳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猫夫妻。
调解了一通之后,猫儿发现,这事儿在他们猫界里很正常,公猫一向不负责带崽子,睡完就跑也是常有的事,这只花狸猫陪了咪这样久,还算是很有良心的了。
猫儿为了这事,还问过咪,让那只花回去了,以后猫崽们不就没有阿爷了吗?
咪很迷茫地问他:“阿爷,那是什么?”
猫儿便不厌其烦地同它解释:“阿爷就是爹爹,就像花就是你肚子里猫崽们的阿爷啊。”
咪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可它们不用有阿爷啊。”
猫儿和它俩谁也不清,干脆就顺了这对露水猫夫妻的意,让宫人们把那只花狸猫送回怀亲王府上了。
两人到了那只猫窝前面,只见那猫窝里齐齐整整地躺着一排猫崽子,每只都长得不一样,老幺甚至是只通体漆黑的黑猫,在那一窝猫儿里显得格外扎眼。
方啼霜蹲下去,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黑猫,因着他身上有猫儿的气息,故而咪也没拦他。
“漂亮吧?”方啼霜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是他自己下的崽一样骄傲,“它们眼睛还没睁开呢,不知道会是什么颜色的。”
裴野看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想笑,伸手就想碰那崽子的背,方啼霜一爪子拍开他的手:“你的手脏兮兮的,一会儿碰了黑,咪该不要它了。”
“那你让孤来做什么?”裴野被他气笑了,“碰也不让碰。”
“让你看看,”方啼霜一本正经地趣裴野,“陛下也跟着好好学学,以后一窝也能下四个崽子。”
陛下实在给他来一脚,可又舍不得抬脚,于是只好贴上去要挠他痒痒:“学的什么破嘴,孤是白疼你了,嗯?”
方啼霜笑着躲开,把那只猫崽子护在手心里,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咯吱我,一会儿我把黑摔着了怎么办?”
裴野见他仗着捧着猫崽子,理直气壮地躲开了他的“报复”,于是便罢了手,不挠他痒痒了,只又俯身附上去,在他耳边问:“孤一个人怎么下崽?和谁生呢?”
方啼霜不上他的当,继续玩笑道:“陛下也去找只花狸猫呗。”
裴野也笑:“孤不要花狸猫,孤只喜欢白的。”
方啼霜顿时怔住了,而后脸颊连着耳廓,忽然红了一片,他忙把黑放回窝里,然后凶巴巴道:“你再瞎,我就死你!”
陛下根本不杵,继续念道:“不仅要白的,孤还要胖的,不胖不要,最好还是个爱哭鬼……”
方啼霜恼羞成怒,追着陛下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