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干政
明飞卿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场不太好的梦。
梦里有千万只恶鬼在地下向他伸出手,想把他拉下去,在他几乎堕进地狱时,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眼前白光一闪,他清醒过来,所见是天光,所闻是花香——他仍在人间。
这梦太真,他在被窝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正要下床,忽觉手腕处一痛,掀开袖子,一道细浅的划痕横亘在他的臂。
伤得不重,但格外怪异。
恰时天青走进了寝殿,他见明飞卿醒来,惊喜地大呼:“我家公子醒了!!”
外头的细春并几个宫女,欢天喜地地冲进来,其中还有一个秦冉。
一见到秦太医在,明飞卿就猜到自己一定出了什么事。
新梧宫的人都受了皇命,要对咒术一事一瞒到底。
秦冉早已编好了话来回:“殿下近些时日是累着了,所以才会忽然晕厥,手上的伤是您晕倒时不心划到的,这几日您得仔细养着才行。”
“是吗?”
明飞卿将信将疑,他想起昨日的事来,问:“淮子玉呢?”
“......”
天青和细春一同看向秦冉,秦冉硬着头皮道:“陛下在合阳殿批奏折呢。”
“哦。”
明飞卿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地关心淮瑾在哪,也不在乎他没有守着病倒的自己。
细春生怕这位是七窍玲珑心,再在这个问题盘绕下去,迟早要被看出破绽,忙递了个眼色去殿外。
奶娘会意,抱着已经不哭闹的阿渊进了寝殿,将孩子送进明飞卿怀里。
阿渊在新梧宫被养得白白胖胖,长得越发惹人喜爱了。
他十分亲父君,除了昨日事出有因的哭闹,他在父君怀里一向很乖。
明飞卿的心神就全部转移到逗孩子这件事上。
他并不知新梧宫所有人都为之松了一口气。
到了夜里,天白忽然带着两大捧奏折进了新梧宫。
“君后能否替君上批阅这些奏折?”
明飞卿:“???”
奏折高如两座山,都快把太监给压垮了。
他反问天白:“奏折该给谁批,你不知道吗?”
天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才把泪意压了下去。
淮瑾今天下午还能撑着处理一点国事,傍晚时忽然痛到浑身抽搐,吐了好几口黑血,人倒了却不能晕死过去,哪怕他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恶毒的诅咒也要吊着他的神识,让他醒着承受这些凌迟一般的折磨。
天白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杀伐,却没有一刻如今日这般揪心。
他不敢抬头,他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会让君后看出异样,会瞒不下去。
但他真想告诉君后,陛下可能会死,陛下为了救他,真地要把这条命糟践没了。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还得被逼着撒谎。
“奏折该给陛下批阅。”他压着哭腔,拇指嵌进手心的软肉里,“可...可陛下今天下午不慎染了风寒,被高热折磨得理不了事,他怕看花眼批错字,所以...所以让卑职将奏折送到您这儿来,陛下,您照着他的字迹,大胆批阅就行,不必顾虑太多。”
明飞卿合上茶盏,一脸冷淡,他心里没算帮这个忙。
天青又:“奏折牵扯着西溱百姓的生计与安危,一日都不能耽搁,君后就替陛下看几本吧,否则吃苦的是百姓啊。”他特地拿了一本递上去。
“......”
都递到眼前了,那就看一眼?
明飞卿真地只是想看那么一眼,却见奏折上写的是东边某洲郡被山头的土匪威逼胁迫,洲郡官员不得已修书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土匪闹事,拖一日都可能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
明飞卿下意识找朱笔,一抬手,细春就将笔放进了他手里。
倒像是和天白串通好了一样。
明飞卿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地道:“把奏折都放下吧。”
他不甘不愿地模仿着淮瑾的笔迹,一本一本地批阅过去。
东边有土匪,那就派兵去治。
西边的商户和西夷通商被欺负了,那就派个能会道的官员去据理力争。
南边有发洪水的趋势,那就让工部赶紧派人去加固堤坝。
北游的六只羊跑到西溱境内和西溱的羊交配生了一窝羊崽子,两国的牧民为了这窝羊崽子归属于哪一方而吵了起来。
明飞卿:“.......”
这点事有必要特意写进奏折吗?!
秉烛批了一整晚,明愚公终于把两座奏折山移平。
他潇洒地把朱笔一扔:“明日让淮瑾自己批!”
哪想到了第二日,天白又送来两座“山”!
“陛下的风寒还未好全,君后...”
明飞卿:“.......”
眼下南国虎视眈眈,西溱内部可千万不能乱。
为了大局,他忍了。
又是移山的一天。
北边的官员又递来一封奏折:北游看中了西溱的牛长得俊,希望能讨几只去北游草原上交配育种。
明飞卿:“.........”
他认真地批道:“自由交配,无需上奏告知。”
到了第三日。
又是两座山。
事不过三,但这毕竟是国事,西溱要是乱了对明飞卿也没好处。
他耐着性子又批了好几封,直到翰林院呈上来的折子展开在眼前。
折子里的内容,明里暗里都在敲“后宫不得干政”。
明飞卿特意看了一眼官员的名字。
林霁。
明飞卿模仿淮瑾的字迹能到九分像的程度,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二者的差别。
林霁不同,他不仅跟淮瑾“朝夕相处”过三年,还很了解明飞卿,他能看出字迹不同不奇怪,但未免太快了。
林霁应当是对字迹起了疑心,又不敢真在奏折里针对一国之后,于是字里行间都拿太后做例子。
太后虽然没有被赐死,地位名声却都一落千丈,已经到了朝中官员敢随意弹劾的地步。
再者太后已经吃斋念佛半隐于后宫,她能干预什么政事?
林霁分明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呢。
明飞卿冷笑一声。
在旁伺候笔墨的细春下意识以为奏折里上报了什么大事,却见君后扔了朱笔,抓起翰林院的几封奏折,愤而起身。
明飞卿挟着冬末的风闯进合阳殿,合阳殿的侍卫拦也不敢拦,就这样让他进了寝殿。
寝殿的门紧紧关着,国师听到动静已经先一步到门口守着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他下意识用身体堵住了殿门,以防明飞卿一怒之下踹门闯进内殿,那淮瑾受诅咒的恐怖模样就瞒不住了。
明飞卿是个讲道理的人:“国师也在呢,让淮子玉出来见我!”
“陛下他病了,天白没跟您?”
“病了?不就是染了个风寒?从前在荼州皮糙肉厚发着烧还敢去往我脸上砸雪球呢,这回怎么突然就身娇体弱吹个风就病得不能理事了?!”
明飞卿一脚踹上殿门,丝毫不顾及帝王的颜面,也混忘了自己是什么一国之后,只大声质问:“淮子玉!你又在耍什么苦肉计?!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殿门被踹出一声闷响,殿内的天白死死顶着门,视线却落在床上。
淮瑾破败如干草,今日已经是第三天,诅咒的源头还未被查出,如果没有转机......
天白都不敢想。
陛下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呀...
他抬起手抹掉眼泪,依旧顶着门,听到被陛下以命相护却一无所知的明君后在外头道:
“我今天非要亲眼看看你病成什么惨样了!”
淮瑾能拿西征的事骗他,做出装病这种事实在是太太太正常了!
明飞卿确信他又在耍自己。
前世耍完还不够,还当他好骗好欺负。
国师头一次看到明飞卿如此暴躁的一面,他心里发慌,极力劝:“陛下是真地病了,这风寒不能吹风,也就不能见人啊!”
明飞卿扫了张岐一眼:“你一贯是效忠他的,他谎你掩护,他演戏你做配合,真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的心思吗?”
张岐心惊了一瞬,早在明飞卿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跟淮瑾一起算计了他,这些背地里的心思,当真是龌龊到见不得人,但明飞卿是何时知情的?
他在明飞卿眼前,永远是矮一头的,不仅仅因为他有紫微星的命格,更因为,张岐心中有愧。
为了淑皇贵妃,张岐可负天下人,唯独不能负淮瑾。
“求君后别这样咄咄逼人,陛下是真地病了,待他病好了,他会亲自去跟您解释的。”
“我咄咄逼人?”明飞卿拿起奏折,砸到张岐胸口,“国师真是站着话不腰疼。”
奏折落进张岐手心时,正好展开,林霁折子里的内容,张岐全看进去了。
明飞卿:“他既然想做这个皇帝,就好好做,装病偷懒算什么?偷懒也就罢了,倒把这些恶心的人和事推给我,怎么,我明飞卿上辈子欠了淮子玉的?”
国师无言反驳。
明飞卿道:“当初看他费尽心机爬上这个皇位,以为他有什么雄伟抱负要施展,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昏君!”
“君后......”这话得太难听了。
张岐都怕里头的君上听了伤心欲绝,当场驾崩,直接国丧。
明飞卿:“我今日一定要看看他,看他是真病假病!”
眼见是拦不住了,张岐看着折子上林霁的名字,生出一个日后淮瑾知道了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计策来:
“君上!他!”
张岐眼一闭心一横:“君上,他病着时,只想见林霁大人,其余人,一概不见。”
明飞卿推门的手凭空顿住了。
天白在里头听了这句话,都要先替陛下吐血了。
被穿心剧痛折磨的淮子玉恍惚间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恨不得堵住张岐的嘴!
明飞卿的声音淡了下去。
他转身,笑着与张岐道:“你早呀。”
君后这一笑,当真妖冶到渗人的地步。
张岐真怕天雷会轰了自己。
林霁确实是一块很好的挡路石。
明飞卿再不纠结淮子玉真病假病,也终于明白,为何字迹会这么轻易被林霁看出来。
恐怕平日淮瑾亲自批阅的奏折里,也有不少对自己含沙射影的内容呢。
淮子玉想来是默许了。
怪不得,他不急着把林霁纳入宫。
原来是在奏折里调情呢。
是他煞风景了。
明飞卿心平气和地回了新梧宫。
那几封奏折被几个不长眼的太监又送到了他的桌上。
现下他又有心思批阅了。
他接过天青递过来的朱笔,笔尖落在林霁的奏折上。
既然他干政,明飞卿就让林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干政。
一道热乎的旨意随着被批阅过的奏折送进相府。
“朕重查春闱旧卷,林霁挪用先皇政论,舞弊抄袭,言行失德,现废去状元一甲功名,罢其翰林院学士一职,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