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89章 棋子
徐晏做了万年的鬼王,第一次觉得酆都这样安静,没有动不动闹人的鬼哭,没有吞噬魂魄的阴煞,只有一片空荡荡枯枝和未开智的几簇鬼火。
偶也有些似鬼门关那鬼的痴情魂,也有一些与世无争的懒鬼,还有一些心智单纯的鬼怪,有条不紊的过着自己日子。
但那些都少得可怜了。
鬼的本性就是极恶相,是阿修罗欲念贪念的化身,怎么会消停呢。
他站在风平浪静的忘川边上,摘一朵彼岸花,向虚空插去。
他还记得仙君低着头,“鬼王可愿为我折一朵彼岸花?”
可惜没等他为仙君戴上,便险些迎来了一场生离死别。
他再也没有机会替仙君别上了。
徐晏伸手向那河心吸去,破烂的乌篷船摇摇晃晃,慢慢移到河岸,他踏上船,听见一声,“拜见鬼王。”
“你——”徐晏哑然。
“鬼王意外老朽为何在此吗?”孟婆拄着拐杖掀开了门帘,寒风萧瑟,她眸色平和,“老朽也很意外,鬼王为何不在人间厮杀,反而回了这空无一人的鬼城。”
“你知道了。”
“是。”孟婆道。
徐晏淡淡道:“你要阻我?”
孟婆看着他,眉眼不再是往昔运筹帷幄的平静深泓,而是苍老的皱着,遍布疑惑,“老朽只是想不明白。”
“。”
孟婆望了眼空无一物的乌蓬:“鬼后是你杀的。”
“是。”
“为何?”
风吹乱他的发,他眼神狠戾,嘴唇都因激动发白,“天底下只能有一个仙君,妄图取而代之的下场,只有——死!”
“可你后来……”孟婆想起鬼王殿中从未断过的莺莺燕燕。
徐晏冷笑,由他指尖荡开一圈赤黑雾气,骷髅鲲鹏浮现在千里忘川上。
孟婆错愕,只见那鲲鹏颌骨上留下了一朵艳丽至极的彼岸花,她呢喃:“傀儡术……”
徐晏念下一诀,鲲鹏便散成烟,又聚成朝思暮想的人。美的似罂粟,他看着看着,呼吸便窒住了,浑身经脉里不再装着流动的血液,而是细若毫毛的针,粉碎着他的灵魂。
但他已别无选择,他是末路的旅人,倘若不饮鸩止渴,如何能熬过失去仙君的漫长时间……
他一秒也忍受不下去了。
孟婆见他眸中痴色,心下波涛。
又问道:“那游光?”
“杀了。”徐晏眸中染狂色,胸口涔出了很多血,被玄衣遮挡,“仙君都死了,他凭什么活着。”
他已经疯魔了。
忘川古怪地冒出了气泡,弄得乌蓬震荡不止,孟婆沉寂了一会,才继续道:“鬼王大费周章娶鬼后、杀游光、辱仙君,是为了让贪心的恶鬼相信你已放下情爱,被权欲所驱使,从而倾巢而出,为祸人间,是否?”
“是。”
此举与凤仙城相似,皆是以梦寐以求的蓬莱仙境为诱饵,引人堕落,再一网尽。
毒辣又残酷。
徐晏又道:“也不全是。”
孟婆愣住,只听水面传来平静中难掩沉痛的声音:“他醋劲那样大,而今竟见我迎娶他人,也不为所动……”
——“徐晏,我后悔了。”
——“我好后悔在梨花林里喝了那一坛酒。”
——“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爱你。”
他是真的放下我了。
徐晏双眼通红。
“可这有何意义?鬼门关与仙君同生共死,鬼王明明……”孟婆不忍再言,顿了会,狠心道:“鬼王明明已亲手将仙君一剑一剑的劈碎了……”
徐晏背脊颤抖不已。
谁能比他痛啊!
他亲手将最爱的人杀死。
眼睁睁看着鬼门关一点一点黯淡无关,眼睁睁看着酆都大雪停歇,眼睁睁看着那扇他唯一的寄托,散成灰烬……
“徐晏,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
徐晏突然歇斯底里的惨笑起来,却显得比万鬼同哭还要可怖。
“为何?”
他垂首轻颤,“我也想问一句为何……”
“为何我只是用了一次神咒,上灵台便再也无法修复?”他喉间有血腥味涌出,“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
他又语无伦次的大恸哽咽:“我后悔了……”
“我早就后悔了啊……”
“但那扇门已经修不好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只用了一次神咒?
孟婆震惊,难道鬼王其实早就放弃破除封印了?
徐晏已经濒临崩溃,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尾指白丝飞出,凝成一道蓝光,吐出那些锥心之语:“鬼王大人,你以为将他困在酆都就有用吗?游梦是神裔,他早会知晓,你利用他将上灵台摧毁,对你恨之入骨!”
“你竟敢算计我!”
“谈何算计,若不是你贪心破鬼门关,又怎会给我等可乘之机?”
“住口!”
但那声音只是一段封存的留言,不会因他任何话语而停下,“你永远别想解开封印!”
“住口!”
“他会以神脉为誓,重铸封印!”
“住口!”
那蓝光狰狞笑起来,“你最好看牢点,别教他知晓这一切……”
那简直是罗刹的笑声,半点不似清尘绝世的神仙。
徐晏一直视它为洪水猛兽,只想将仙君困在鬼城,不要知晓外界一点半点的事情。
他甚至也想过坦白,但他该如何解释坍塌的上灵台?他只是尝试动了一次,发现神力接通上灵台便立即停止了,却被那些狗神仙利用,自己毁了诬陷他!想让他二人血海深仇,再无寰转余地。
那是仙君的至亲啊?他会信这是一场骗局吗?
骗他舍生取义,与他这个臭名昭著的恶鬼相斗。
徐晏不敢。
他只能日夜惶恐,日夜索取,企图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
但木已成舟,他逐渐不再恐惧这段白丝,反而时常聆听,已警醒自己,千万不能让仙君知晓。
为此,他必须争,必须夺,必须将六界牢牢控制在他掌中。
纸包不住火,仙君终究还是知晓了。
——“徐晏,上灵台坍塌和你有关吗?”
他多想摇头,多想告诉仙君,他没有。
可他偏偏就是动了。
——“徐晏,你没有心的吗?”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仙君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不会再错了……
——“那谁给我一次机会呢?”
——“谁让我的仙君活过来呢!”
徐晏终于崩开了厚重的外壳,他靠着乌蓬船上,痛哭出声,谁又能让他的仙君活过来呢……
他只是做错了一次,就永远失去了他的仙君。
为什么……为什么啊!
徐晏也想质问老天,为什么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神裔游梦,以血脉魂魄为祭,封印鬼城,永世不破!”
直到这身誓言想起,他才从魔怔中抽回一丝理智。
不对。
不可能……
若是月老想害他,早可以在那时便将一切告诉仙君,为何要特地给他留一段信。
那必然是替仙君着想的……
又岂会将封印之法告知仙君……
是谁,是谁在作祟!
徐晏的眼睛变得猩红。
而这时,他体内传来一个亘古沧桑的声音。
“徐晏,我能救游梦。”
他不该信的,他是世间极恶相,最知晓如何蛊惑人心。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骗局。
却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是谁?”
“天道。”天道潜入他识海,让他看见自己流光溢彩的仙骨,那一段属于沈临鱼的仙骨,“徐晏,得了仙骨,你已经是神仙命格了,自能听到天意。”
“那道封印是你给仙君的。”徐晏笃定。
“是……”天道叹息,“神仙不该生情,剑仙月老不该动恻隐之心,放过游梦,无极天就白白牺牲了……”
徐晏神色如癫似疯,“你是哪里的狂徒!竟敢冒充天道插手人间事!”
徐晏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狠上加狠,识海内的灵力如海啸,与那一卷破竹简斗的你死我活。
末了,竹简四分五裂,苟延残喘,挤出句,“你不想救游梦了吗!”
徐晏才停了下来,威胁道:“甭管你是天道,是九天玄雷,是上古原神,胆敢给我耍花样,我都要你神魂寂灭,不得超生!”
天道气的吹胡子瞪眼,他自有意识以来,万万年的生涯,哪个神仙见他不是毕恭毕敬,头一次见这种刺头,真想几道雷下来劈死他算了。
但眼下有求于人,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继续道:“神鬼仙妖魔人,鬼族本就不应存在于天地,而今灵气匮乏,物竞天择,只余人族一脉,却要被尔等厉鬼反噬,逆天而行,必有天谴!”
“什么天谴。”
“不知道……许是天地重归混沌……”
徐晏道:“你即是天道,顺应天理,混沌是否,与你何干?”
“我有私心。”
天道展开了竹简,几排断了,几排空了,都是徐晏造得孽。虽然不美观,但也能看见沧海桑田,从天地伊始,先神陨落,到王朝迭代,仙魔相斗,那一幕幕动人心魄,一幕幕让人热血,是数万万年的花开花落,才成就如今这一片瑰丽的天地。
要付诸一旦吗?
“我舍不得。”天道卷了起来,目光深远,“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也是他最不舍的尘世。
有贪嗔痴恨,也有爱善真美;有刺骨寒夜,也有星河长明;有随波逐流,也有九死未悔……
这样生动鲜活的尘世。
徐晏终是松动了,问它:“你如何救?”
“仙骨。”天道:“只要有你身上仙骨,他便不会死。”
徐晏垂首。
“好,我做。”
于是他只身跳入忘川。
孟婆惊呼!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五感丧失,蚀骨之痛腐蚀着他的神魂,浑身皮肉已成焦土,他还是不死心的一路下沉,他一定要找到……
他已经失去一次了,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仙君……
他的仙骨都染上了些许墨色,支撑不了多久了……
仙君……
他咬牙往前游动,不能昏迷,一定要把仙君带回来!
神魂只在崩坍的一线之间,他终于看到了一抹红,绽放在漆黑一片的忘川河底。
那朵彼岸花……
他终于找到了。
“鬼修不靠天地灵力修行,只要鬼气不消亡,鬼界便不会受影响。”
“万物皆有源,难道鬼气便无根吗?”
“有。”
“何处?”
“一个无人生还的地方。”
原来阿修罗的鬼气之源,就藏在深深的忘川底下。
徐晏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摧毁它,只好将自己魂魄抽出,凝成一把疮痍满目剑,刺入那花中。
“仙君要我如何赎罪都可以。”
“我若要你死呢。”
“除了此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屠尽鬼族。”
徐晏仿佛在垂死之际看到了仙君,虽然是声声质问,虽然是无限遗憾,但他心中甜的开出花来。
仙君,我好想你……
随即忘川变得平静,变得澄澈,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之所。
而人间烧山毁城,四处祸害,杀戮成性的恶鬼骤然成烟,了无痕迹。
唯一存活的竟只有酆都不问世事的野鬼,等着百年后残存的鬼气散尽,化为一抔黄土。
?沈瑄禾
徐云帆和徐晏的差距,大概就是:
徐云帆每次想起仙君时,都是那惊鸿一瞥,最美丽的时候
但徐晏想起来的永远是他和仙君的最后一眼,不一定美好,但很惋惜,也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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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青花鱼l0w1q0307y3”投喂的鱼粮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