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厉戎眼睫颤了一下,随即淡淡地回答道:“公主多心了。”
甘棠看着眼前人波澜不惊的神色,眼神黯了黯,但她也没再过多纠缠于刚才的问题,反而话锋一转,起了今天的来意。
“法师,本宫今日前来其实有一事相求。”
“公主请讲。”
甘棠没话,纤细的手指落在了面前的经书上,状似随意地滑动了下。厉戎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游走了一瞬,有些不明所以。
恍惚间,一缕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迎面而来,他猛地抬头,只见原先好好坐在椅子上的甘棠,不知何时已隔着桌子倾身上前。两人呼吸咫尺之间,厉戎僵着身子向后挪了几寸,直到渐渐远离了那股扰人思绪的清香后,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甘棠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不禁有些发笑,也不再逗他,直起身来到:“本宫想每日来塔内替陛下描写祈福帖,不知玄安法师意下如何?”
厉戎闻言皱了皱眉,没立即应允,而是问到:“公主,贫僧想知道为何一定要来阿育王塔写祈福帖?”
当然是为了你啊,甘棠心中暗暗想到。不过她口中却未将心思露出分毫,而是挑起眉,端出一副公主的娇矜来,随便胡诌了个借口,:“本宫觉得塔内福泽深厚,写的祈福帖会对陛下的身体更有好处。”
厉戎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沉默了一瞬,解释:“其实只要公主心诚,陛下定能感知得到的,不必特意换地方。”
“那玄安法师的意思是不同意了?”甘棠压下眉眼,嘴角轻抿。
堂内静悄悄的,气氛仿佛突然逼仄起来,一时无言。
厉戎挂在手上的佛珠微微动了动,他垂下眼眸,终究是退了一步。
“您是公主,僧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双手合十,颔首恭敬道:“若是日后公主想要来塔内写祈福帖,可以直接进来,僧会吩咐好净空他们的。”
甘棠定定地望着厉戎这副模样了好一会儿,才甩袖笑言:“那就麻烦玄安法师了。”
“不敢。”厉戎答。
夜,无风。
禅房内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厉戎没有点灯,他和衣仰躺在床上,眼睛望向屋顶,似要看穿那里。
整个房间静得针落可闻,他又不自觉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从他脸上轻轻过的衣袖,若有若无的暗香,和那人游离在咫尺间的温热的呼吸。
好像自从寺里来了这个不速之客后,思绪总是莫名其妙被她扰乱。
毫无缘由般的,让人无端端感到有些心慌。
厉戎皱了皱眉,手里的佛珠又攥紧了几分,他将视线从黑黢黢的屋顶收回来,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起了清心咒。
夜已深沉,厉戎极不安稳的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以前常做的那个梦。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
雾蒙蒙的,看不清方向,像是在屋顶上,空旷的风从四周遥遥吹来,厉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心底隐隐觉得即将发生的事对自己很重要。
对面坐着个人,他看不清模样,只知道好像是个姑娘,应该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厉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肯定,他甚至想象不出那人的样子,但他就是知道,她在冲他笑,而且笑得极好看。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里握了支簪子,是一支宝蓝点翠珠簪,在深沉的夜色中依然流光溢彩。发簪尖锐的尾部抵着他的手心,微微有点儿刺痛,还有细汗的濡湿感。
好像该送给她,厉戎心想。
他举起手,心翼翼地递到她眼前,仿佛怕惊到对面的人一样。
然后,厉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晰。
只有一句,准确地传进他耳朵里。
梦里的自己对那个姑娘,有生之年,我会誓死保护你。
铿锵之语,掷地有声。
对面的姑娘好像怔愣了下,然后笑得更开心了些。她将发簪接过去,戴到自己头上,接着凑近过来,手轻轻攥上厉戎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问他好不好看。
厉戎点了点头,想回答她。
好看,真好看,能够颠倒众生的好看。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厉戎心里焦急万分,他努力想要告诉她自己的回答,但就是怎么都不出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对面的人好似有些失望,轻轻松开了他的袖子,质问他道,你为何不回答我?
厉戎解释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站起来,然后转身,越走越远。
突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里不自觉地开始捻起佛珠,一下一下,愈来愈快。
原来只是一个梦而已。
厉戎再无睡意,他走到窗前,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开始泛亮。
这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早些年,在他还没有皈依的时候,他每夜都会梦见一个姑娘,看不清模样,时间地点也不尽相同,但是主角却从未变过。
厉戎被困在这样的梦里,年复一年。
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那时年少,还想着不定这就是佛祖给他的启示,梦中的姑娘会是他的天定良缘。
可是人海渺茫,他找过,漫无目的而又盲目地找过一个不知样貌的姑娘,但世事却不尽如人意。
后来他实在受够了这样遇而不得的痛苦。
倒不如彻底了结,厉戎想。
于是他剃了度,彻底皈依了佛门。
果然,此后漫长岁月里,他再也没做过相似的梦。
甚至他有时会想,之前的那些荒唐梦境,或许是佛祖引他向佛的一道考验罢了,做不得真。
可是现在,当他又重新做起这个梦时,厉戎才真正感到畏惧。因为梦里那个始终看不清脸的女子,在他刚才清醒的一瞬间,忽然转过了身,缓缓地冲他露出了几分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那人的模样也在那一刻逐渐明晰起来,像是云消雾散一般,遥遥定格在了厉戎失了方寸的双眸中。
如惊雷一般,在他眼中兀然炸裂开来。
义宁公主,甘棠。
阿育王塔外照旧是昨日那两个十来岁的和尚在看守,这次见甘棠过来倒是并没有太多惊讶,想来是厉戎已经嘱咐过他们了。
“公主,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其中一个和尚胆大,行完礼后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问她。
甘棠心理年龄恐怕要比他们大上十岁有余,看他们仿若孩子一般,听到这话后也不生气,轻柔地拍拍和尚的脑袋,笑着:“今日恰好得闲,便早些来,也能为陛下多写几张经帖。”
“那真是巧了。”和尚很是喜欢面前这个貌美又温柔的公主,不由自主地想跟她多两句话,“今日师傅也来得极早。”
“哦?”甘棠若有所思,“玄安法师不是一般都是午后才来塔内坐的吗?”
和尚红着脸点点头,回答道:“是啊,可是不知今天师傅是怎么了,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就来了,然后便一直没出来过。”
“净空!”旁边年龄稍大些的和尚轻喝了他一声,:“莫再多言,别耽搁了公主的事。”
和尚似乎有些惧怕这个师兄,皱了皱鼻子,呐呐的不敢再开口。
甘棠见状也没有多问,她的视线越过身前两人,越过高耸的院墙,径直望向阿育王塔中的某一层。
里面正在坐的厉戎似有所感一般,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奚府,书房。
黄花梨木的书案上铺叠着几张纸,案头除了砚台笔架外,还摆放着一个五寸余高的竹节式样的玉筒,白玉质地,温润剔透,一看就是名贵物饰,筒里还装着几十支指般粗细的长签,整整齐齐地竖立在那儿,筒边放着一把带鞘的匕首,黝黑刀柄,上面纹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似是平淡无奇。
书案前立着一个男人,二十余岁的年纪,青衫长眉,一副清俊公子的模样,只是他眼中温度太冷,以至于总是会让人忽略掉他的好皮相。
他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名字,接着抽出了桌上的匕首,银光一闪,凛冽又迅速。随即他的手指上便涌出了一抹鲜红,他没犹豫,往刚写好的名字上轻轻一点,纸便被氤透,白纸黑字上兀然现出一片殷红来,显得极为醒目。然后他又伸手拿起面前的玉筒,看似随意的晃了几下,没一会儿,从里面掉出了一根长签,恰恰好盖在了那个名字上面。
那男人凝眸看了落在纸上的长签几秒,眼中神色未变,又隔了片刻,他才缓缓拿起那根签,塞进了衣袖,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书房。
阳光从他推开未合的门外照进来,照在地上,照在书案上,照在那一筒泠泠泛着光的长签上。
仿佛照见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无人知晓,卜卦奚家,解的竟是无字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