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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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棠刚踏进到塔里时,就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她下意识的放轻了步子,循着声音而去。

    掀开帘,厉戎挺直跪坐的背影毫无防备地映进她眼底,熟悉又陌生,像是与往日的样子重合,又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甘棠一下子停住脚步顿在了门口,一手扶着帘子,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没敢往里再进。

    或许是她的动静大了一点儿,惊动了正在诵经的厉戎,他缓缓侧过身,抬眸径直望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甘棠的错觉,她竟觉得厉戎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与不自然,等她想再细看时却已消失不见。

    厉戎起身,向她见礼:“僧拜见公主。”

    “法师不必多礼。”甘棠敛了敛神色,一抬眼又挂上了温柔的笑意,“是义宁叨扰了。”

    厉戎垂眸,没有言语。

    她缓缓放下帘子,走近厉戎,在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停下了,侧着头好奇问他:“玄安法师,今日兴致好像不高啊,净空你一早就来塔里坐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吗?”

    甘棠笑得眉眼弯弯,又凑近了他一点儿,压低声音,故意逗他:“若是有的话,可以跟义宁讲讲,我来为你排忧解难。”

    厉戎看着眼前人明艳的笑脸,一时有些惊惶,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远离那股萦绕在四周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自欺欺人的想要远离昨夜那个荒唐的梦境一般。谁知道竟一时没站稳,不心踩到了身后的蒲团上,但还好厉戎反应极快,左手迅速扶住了斜后方供香的案几,这才将将稳住了身形。

    这好像是甘棠头一次见到慌了手脚的厉戎。

    厉戎是什么样的?甘棠也不太清。

    冷静又自持,矜贵而果断,偶尔还带着点儿痞气。但她知道,他本质上还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刀,闪着凛冽的寒光,即使平时看起来并不显什么端倪。

    可事实上,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必定所向披靡。

    有他在,就能抵抗所有未知的动乱和不安。

    很俗气,但却很适合的一个形容词。

    他是她的,盖世英雄。

    不过,看他耳根发红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嘛,甘棠偷偷地想。

    她坏心思又起,直勾勾地望向厉戎,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地问他:“玄安法师,你慌什么啊,我有那么可怕吗?”

    厉戎这时已经稳住心神,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回答道:“公主想多了。”

    甘棠最是讨厌他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故意激他:“法师,我今日正巧得闲,不如便来猜一猜你的心事吧。”

    “贫僧没有心事。”厉戎回望向她,目光平静淡然,似乎之前的惊慌失措只是一场错觉。

    “你眼下青黑,应是昨夜没有睡好吧。”甘棠没有在意他的话,自顾自地判断到:“常人睡不好的原因有很多种,例如宿醉,又或是被琐事烦扰。玄安法师身为得道高僧,向来自持,这些应该不会成为你难以安寝的原因吧。”

    厉戎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似是不愿意再提及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回避了几分,但仍温声道:“公主,贫僧该继续诵经了,恕不能继续听下去了。”

    甘棠不是听不出他言语和神色上的拒绝之意,只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让人觉得奇怪。

    见眼前人似乎有转身离开之意,甘棠不再犹豫,上前一步,阻住他去路,然后垫起脚凑近厉戎耳边,余光微微暼向他眼尾的泪痣。

    她嗓音轻缓,响在厉戎耳边却如同一道炸雷。

    甘棠问他:“法师,你昨夜不会是梦到我了吧?”

    厉戎一下子僵在原地,脸色难看。

    他内心刻意压抑的恐惧被这一句轻挑的问句全部释放了出来,片甲不留。

    从醒来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下,惶惶不安。那一场梦,像是警告,又像是预兆,厉戎怎么也想不到,过去他一直苦苦寻觅的女子,竟会是千娇百贵的义宁公主,这让他有了双重的负罪感。

    既已皈依,又思女色,此为亵渎神佛,为罪一。

    身为臣子,以下犯上,此为不敬皇室,为罪二。

    所以他醒来后便入了静修室。

    厉戎跪在佛祖的金像面前,以头俯地,像是要虔诚到尘埃里。

    他也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赎罪,还是减轻一些罪恶感,又或是希望佛祖能够指一条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袅袅的檀香和佛祖庄严肃寂的注视下,厉戎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可是她偏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鲜活的,强势的,和梦里面的感觉一模一样。

    厉戎无力又疲乏地阖上了眼。

    他恍惚间又记起了当时决定皈依时,老住持惋惜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有佛心,却无佛缘,注定一劫。”他当时年少懵懂,皱着眉追问老住持是什么意思,结果老住持却再闭口不提,仿佛从没过这一句话似的,后来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现在,厉戎突然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老住持当时的话要应验了。

    注定一劫。

    什么是注定?注定就是挣不开逃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硬生生地承受着。

    大难临头,他慌得不能自已。

    “义宁公主。”他唤她名字,声音又轻又哑,带着不可忽视的疲惫感,“僧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了,还请公主见谅。”

    甘棠不忍再紧逼,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一点空隙来,道:“是我刚才失礼了,法师早些回去歇息吧。”

    厉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纷飞,脚步极快,隐隐看去竟还有种踉跄的感觉,像是落荒而逃的败将。

    赌对了。

    甘棠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笑起来,刚才她只是随意的试探一下,结果没想到竟真的猜中了。

    今天厉戎的种种状态都极其反常,从凌入静修室不出,再到面对自己时突如其来的隐晦抗拒,让甘棠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想起了自己昨晚做的那场梦,决定试着赌一次,赢或输对她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去迈出这第一步。

    甘棠不急不慌地走到书案边,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支毛笔,展开宣纸,缓缓在纸中央落下了一句话。

    ——你的那句誓死保护,还作数吗?

    又是一个无眠夜。

    厉戎强撑了许久,熬到烛火都燃尽,就是不想让自己入睡,他也不清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倒像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

    只是到底身心俱疲,当最后一滴烛泪落下时,他终于抵抗不住,阖上眼,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次的梦境很早之前也做过,有所不同的是,身边人的脸到底不再是一片模糊了。

    梦里的甘棠一点儿都不像白日里那个步步为营,浑身气势咄咄逼人的义宁公主。她趴在窗边,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像极了厉戎原来在皇宫里无意中见到过的一只慵懒的猫。

    恰升起的霞光落在她眼眸里,含着欲还休的羞怯和情意。

    他看着梦中的自己,提气踩着轻功三下两下地跃到窗前,虔诚的颤抖着在她的侧脸上印下了一个轻吻,珍之重之,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瑰宝。

    厉戎叹了口气,像是彻底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极为浓重的自我厌弃感,是亵渎了神佛亵渎了公主,不想再做这些梦,可是当真正在梦里又见到她时,厉戎的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喜悦来,隐晦又微弱。

    曾经那些被刻意压抑而遗忘的情感,那段渺无希望却固执的寻找,在经年累月后,重新以决绝姿态乍然出现,猝不及防,来势汹汹,让他没有半点儿招架之力。

    原来过去那些暗自滋生的陌生情愫,不是消失,而是蛰伏。

    少年时梦里的人,真的存在。

    厉戎知道,他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