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甘棠手里的帕子一下子掉落在了地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立刻惊惶地跪了下去,一字一句地道:“义宁无德无能,堪不起这等重任,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大殿里一片寂静。
太后见她拒绝,脸色缓缓沉了下来,顷刻间收回了刚才那副慈爱怜惜的模样。她的目光落在甘棠的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意味深长地开口:“义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甘棠低着头,长睫垂下,掩住了眼里的波动,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太后,义宁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太后似是觉得有些可笑,冷哼了一声,道:“你是公主,既然享受着皇室的尊荣,就应该为家国百姓做一些事情。”
她的态度转变得太过快,前几秒还是笑眯眯的老人家,如今却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通身的气势如薄刃一样,一刀一刀地飞过来。
毫不留情。
什么祖孙亲情,在森森的深宫里,全是笑话。
甘棠将头死死地抵住冰凉的地面,哀求道:“求太后怜惜,义宁深知自身的责任,可我自幼丧母,后又失怙,多亏了您将我接至身边,我才不至于无依无靠。”
她一边着,一边偷偷用手掐了下自己的手臂内侧,疼痛感骤然袭来,让她瞬间泛出了泪花。
“若义宁真的远嫁回纥,还如何在您身边侍奉您?”甘棠哽咽着道,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太后沉默了下去。
甘棠心中庆幸,暗道这步棋自己走对了。
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时,就又听得上首之人漠声问道:“义宁,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你敢,你没有别的私心吗?”
太后俯下身,手轻轻捏住甘棠的下巴,强硬地迫使她抬起头来。冰凉的指尖让甘棠不禁了个激灵,她抬起眸,径直望向太后的眼里。
“没有。”
“义宁,你竟然都学会骗人了。”太后松了手,眼尾上挑,凌厉的眼风扫下来,怒极反笑道:“你以为我在深宫待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错了,我一清二楚。”
甘棠身体一僵,没有话。
太后失望极了,继续往下道:“你要时刻谨记你自己的身份,你代表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是我大唐的脸面。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也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她的话意味深长,虽然没有挑明,但仍让甘棠如遭雷击。
就像是被硬生生扇了一巴掌一样,自以为所有事都瞒得妥善,殊不知早就赤裸裸映在了别人的眼里,一丝不剩。
她在嘲笑甘棠,也是在警告她。
“想清楚了吗,义宁?”太后不急不缓的声音传来,视线往下落,像是在看脚边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外祖母也是为你着想,回纥可汗身份尊贵,配得上你。而不像是那个的和尚,本就悖理悖德,谈何相爱?”
甘棠低着头,死死咬住牙,手心紧紧攥着,几乎要硌出血来。
太后见她仍一言不发,又半威胁道:“他怎么也是名誉天下的高僧,你希望看到他为了你沾满污浊,不得好死吗?!”
她的语气太过森冷,一下子击溃了甘棠的心理防线。
是的,甘棠不能接受,一点都不能。
不能让最清淡矜贵的他,遭受世间最污浊惨烈的事情。
他就应该永远遗立于人世,不染毫尘。
即使厉戎根本不记得她。
更何况甘棠也不能真的拿他的性命去赌,哪怕只有一点点差错,也赌不起。
“义宁……遵旨。”
夜风顺着窗缝袭来,吹得殿里的蜡烛摇曳了几下,落下的烛泪一滴一滴,映在太后满意的微笑里,也映在甘棠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一时间,阒寂无声。
回鹘曾名回纥,贞元年间,改名为回鹘,取义为“回旋轻捷如鹘”。
回鹘之前是突厥汗国的重要构成部分,后来逐渐强大起来,便自立了政权,并接受了唐朝的管辖,时间一长,便难免生出些别的心思。
旨意下得很快,似乎是怕她反悔一般,在隔日的早朝上,皇上就向群臣宣布了这个消息。
——义宁公主十日后下嫁回鹘可汗。
如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长安。
甘棠不是第一位和亲去回鹘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位,但她却是唯一一位和亲时间如此仓促的公主。
十天。
回鹘可汗的聘礼还没送到长安时,她就要被护送着前往那片遥远的边疆了。
“公主,皇上……皇上他怎么可以这样?回鹘的可汗都已经年近六旬,病重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怎么还能让你嫁过去呢?”凝翠气得发抖,愤愤不平地道。
甘棠倒是平静:“回鹘现在掌权的并不是老可汗,而是他的儿子。”
她未将话完全挑明,凝翠却一下子懂了,然后慢慢的慢慢的红了眼眶。
番邦民风剽悍,有“父死娶母兄死娶嫂”的收继制度,文明习俗终究不同于大唐。
甘棠摸了摸凝翠的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话。
……
据甘家的老祖宗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还要拖着病体进宫面见皇上。
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
御书房的门紧闭着,殿前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横刀挡住了去路,像是在昭示着这件事绝无回转的可能性。
皇家无情,甘棠这一刻才体会得深刻。
皇帝不仅不见甘家的人,甚至连她这个即将要和亲的外甥女也一律不见,甘棠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太后。
“义宁今日想出宫,还望太后娘娘准许。”
太后面容平静,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做什么一样:“你现在不仅是我大唐的公主,更是回鹘的准可敦,十天后你就要嫁人了,所以别再去妄想不该想的事情了,我不会同意的。”
“外祖母!”甘棠言辞恳切道:“我……我就是想趁临走前跟他道个别而已,绝不会干出有损身份和脸面的事儿的,您要实在不放心可以派侍卫和婢女跟着,求您了。”
太后依然没有动容,却还是退了一步:“在和亲前你就给我好好的待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我会派人严加看守。你若是真的想见他,我会在十天后你离开长安时,让庆山寺的所有僧侣沿路为你诵经祈福,到时候你就远远的看他一眼。”
“至于告别的话……”太后垂目望向她,眼神淡淡的,出的话也几乎是了无波澜。
“还是免了吧。”
十天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该离开的日子。
甘棠起的很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侍奉梳妆的婢女就已经候在了寝殿外面。虽回鹘离长安极远,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到不了,但毕竟是出嫁和亲,所以制衣坊准备的基本都是按照大唐习俗的红嫁衣。
仪仗队和侍卫们早已在承天门前整装待发,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陪嫁品,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尽头,几乎大多数都是从皇帝太后的私库里拨出来的,一箱箱绵延不断,上面系着大红色的彩带,真正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甘棠换上了红色的宫裙,上面用金丝线描摹着纷繁的花纹,肌肤赛雪,映着她眉心的花钿,平添了万种风情。
她向皇上和太后辞别。
避她不见的皇帝终于在这天露了面,坐在上首位置,目光复杂地落下来,落到甘棠身上,轻声道:“你母亲当年也穿着类似的嫁衣。”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过了会儿,才继续了下去:“义宁,别恨朕,朕也是没有办法。”
甘棠垂首不语。
往前推几百年,哪个皇帝和亲时都很少会选自己亲生的女儿,毕竟身为人父,都多多少少不舍得让自己的骨肉受苦,所以宗室女便成了最好的选择,而甘棠便是这一届宗室女中年龄身份最为合适的人选了。
然后她就像是个棋子一样被推了出去。
皇上也没指望甘棠有所回答,只自顾自地完后,便招招手让进行最后一项步骤。
——僧侣们进殿为公主诵经祈福。
甘棠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孤零零地立在殿中央,一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庆山寺的僧侣们一个一个的进来,分散在大殿四周,站成两列。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响在甘棠耳里却是嗡嗡嗡的一片。她已经无法分辨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了,全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凭借着余光大致扫到的右手边斜后方的一个模糊光影。
那是他,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