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奚无闻忽然有点愕然,他张了张嘴,望着眼前人几乎快要入魔的模样,道了生平的第一次歉:“对不起。”
厉戎嘶哑地笑了起来,然后缓缓松开奚无闻的衣襟,抬眸望向他,眼里布满又暗又红的血丝,让人几乎不忍直视。
“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对义宁公主的事情那么关心?”他轻声问道:“从一开始你拿着卜好的卦前来找我,到现在又专门告知我她的消息,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语气里似带着讽刺,目光刺向奚无闻:“据僧所知,奚大人应该还没有这么好心吧?”
“你不用多心,我没有任何目的。”奚无闻淡淡回答:“我纯粹是想要帮义宁公主而已。”
“为什么?”
奚无闻背过身看向窗外,身影如巍巍松柏一般挺拔,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了口。
“因为甘樾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奚无闻当时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清风拂袖,端行四方,还不似如今这般冰冰冷冷的模样。
他身为奚家自栽培的家主,卜卦的本领可以称得上是出神入化,可偏偏他卜不了自己的命运。
其实这故事来也简单,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得清清楚楚,就是一个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爱情故事。
尘世跌宕,造化弄人。
奚无闻爱上了他无意中拾来的姑娘,那是他寂寥人生中唯一的灵动所在,看着她一点一点明艳起来,像一朵逐渐绽放的花苞,而他,则是这朵花独一无二的栽种者。
这个想法让他战栗,更让他欣喜若狂。
奚无闻那时候蹦出过天真的想法,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于是他偷偷的给姑娘卜了一卦。
以血为引,以名为介。
奚家的无字卦除了不能给奚家人卜卦之外,其余的人都能应验。
可偏偏,这次的卦竟然卜不出来。
奚无闻惶然,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那支无字签上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卦象。
她用的是假名,甚至是假身份。
这时他逐渐清醒,然后突然窥得了一个早已布好的局——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根本不是什么流落孤女。她是淮州节度使派来的奸细,一是想探得皇室的底细,二是妄图将奚家收归己用。
淮州节度使吴少阳的狼子野心,已是人人皆知。
“可是我发现的太晚了。”奚无闻声音似淬冰浸雪,提到这事时还带着隐隐的怒气,“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将一些重要的机密告诉了吴少阳。”
“奚家虽不涉朝堂,但却会为皇家占卜军政。那时候正是吴少阳闹得最狠的时候,而得了密信后的他更是如虎添翼,使我大唐军队节节败退。”
奚无闻垂眼轻叹道:“是我识人不清。”
“还有呢?”厉戎突然问道:“这故事应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奚无闻回眸瞥了他一眼,难得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不愧是玄安法师,果然敏锐。后来啊,她趁我不备逃回了淮州,我那时年少轻狂,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怒自己轻信他人,就这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要命的是,他还想问个明白。
想问问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有没有对他动过一点点真心。
哪怕只有零星。
于是奚无闻单枪匹马地杀到了淮州。
当时淮州正处动乱,两军对峙,城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他趁着夜色乔装溜了进去,找到了她。
可只来得及了个照面,四野的星火就逐一燃起,成片成片,连绵起伏,而最前方站着的那个人,更是让奚无闻瞬间如坠冰窟。
他站在一群身披铠甲,拿着刀戟的将士们前面,却仿佛孤身一人处在了荒芜旷野上。他想要大笑出声,但最后却也只是嘶哑着红了眼眶,质问那个遥遥站在他对面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似有若无地笑起来,与当初奚无闻印象中的姑娘几乎判若两人。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嗤笑出声。
那天的月色似被洗练过一样,是个难得的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可奚无闻只觉得天崩欲倾。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无视对面人惊愕的眼神,越笑越放纵,甚至眼尾泛出了泪花,全然不复之前那个进退循章的奚家公子。
“你在笑什么?!”她突然有种被洞穿的赤|裸感,禁不住怒斥出声。
奚无闻定定地望向她,没有话。
他在笑自己的荒唐无知。
竟然曾无数次幻想过跟这种女人,共于一枕,合于一坟。
“那你想把我怎么样呢?”他平静问她。
“若你为吴大人所用,我们必将会奉你为上宾;若是不肯,那你今天就走不出淮州了。”
奚无闻微微笑起来,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那你直接杀了我吧,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个答案,找到了,也就无妨了。”
女人望着他从容不迫的模样,咬着牙将剑挥起,冷冷下了命令。
“——放箭。”
……
“后来,是甘樾将军赶到救下了我,可他却受了重伤,在指挥平定淮州的战役中,他拖着病体上阵……”奚无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时不察被流矢击中,不幸牺牲。”
“我欠甘樾将军一条命,所以我一直想要偿还。”
厉戎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死死望向奚无闻,极为肯定地:“一定还有办法的,你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义宁公主被赐死的事情,你能救她对不对?”
奚无闻这次没有否认:“对,我有个办法,不过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否真的奏效,因为这个卦象非常奇怪,有绝处逢生之势,但几率只万分之一。”
“那我应该怎么做?”厉戎问道。
奚无闻抬眼望向他,随后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游仙枕。
半个月匆匆过去,厉戎几乎每一天都在静修室和阿育王塔里度过,在临近行刑前的头一天晚上,他将净元唤进了屋子,两人一直长谈到天明后,净元才红着眼眶离开。
天色渐亮,太阳从云中破晓而出,寺间传来了第一声鸟啼,在翠色滚滚的松涛里,是新的一天的降临。
厉戎跪在大殿的佛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最后一次诵响了经书。初升的霞光飞进来,洒在他平静而又坚定的侧脸上,如镀金辉。
他缓缓脱下了身上的僧衣,细心叠好,妥善安放,然后踏着朝阳走出了殿门。
背影料峭,再没回头。
……
长安街头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几乎不绝于耳,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多月前才十里红妆出嫁的公主,今日竟然会落得这般下场。
“所以啊,皇家人也只是看起来风光无限。”一个青年啧啧道:“实际上也不怎么好嘛,看这公主多可怜。”
旁边年纪稍大的人赶紧拍了拍他,声斥道:“别胡,心被别人听见了。”
那青年撇了撇嘴,没再吭声。
奚无闻站在人群中,遥遥望向不远前的行刑台,眼中神色不明。
午时将至。
甘棠手上带着重重的锁链,被押上了高台。她脊背挺直,神色平静,竟看不出悲喜,像不是去赴死,而只是去参加一场游园宴一样。
主刑的刑部侍郎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提醒道:“义宁公主,马上就到时间了,你还有什么话想吗?”
甘棠跪在中间,听了他的话后仰起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目,晃的她几乎睁不开眼。
“没有。”她回答。
然后她安静地阖上了眸,脑海中浮现出厉戎眼尾动人的泪痣。
不定能回去了呢,甘棠这样想到。
刑部侍郎惋惜地叹了口气,拿起了手中的签,正准备掷在地上准备行刑时,远处的长街上传来一阵如风般急促的马蹄声。
一下一下,似踏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在扬起的尘土中,逐渐出现一个男人。
他背后负着一柄长剑,身着墨色的箭袖交领锦袍,缠着同色的腕带,整个人仿佛如出鞘的利刃一样,在簇拥的人群中纵马疾驰。
猎猎长风过他的衣摆,再从眉眼划落,愈发衬得他凌厉似斧辟刀刻,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旁边有去庆山寺上过香的人愣愣地看着从眼前策马掠过的男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玄……玄安法师?”
隐在人群中的奚无闻垂下了眼,轻笑出声。
情之一字啊,真能让人舍生忘死。
当年的他是这样的。
如今的厉戎也是如此。
甘棠瞪大双眼,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几乎要僵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谁人敢擅闯刑场!”刑部侍郎慌里慌张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怒斥道:“快!午时已至,行刑,赶紧行刑!”
马匆匆疾驰到刑场前几米的地方,还没停住,厉戎便直接翻身跃下,反手拔出身后的长剑,冷声吐出两个字:“谁敢!”
甘棠摇着头,冲他大喊:“厉戎,快走。”
周围的将士见情形不妙,纷纷拿着兵器冲了上去,厉戎挥着剑不断挡开,却至始至终只是闪避,而没有攻击。
刀戟落在他胸前与背上,渐渐殷红了他的衣衫,厉戎吃痛地咬住牙,趁众人不备的时候,几个箭步就冲到了甘棠身前。
后面的士兵狠狠地挥刀砍向了他。
甘棠早已经哭得不出任何话,想要扶住眼前摇摇欲坠的男人,却被锁链缚住了双手,只能尽力用肩膀作为他的依靠。
厉戎失力般地跌跪下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想要为她擦拭掉泪水,另一只手伸进了衣襟中,掏出来了一块巴掌大的玉色物品,然后死死握紧了它。
他满身是血,连脸上都被割出了一道极长的伤口,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颌骨,只远远看着就感觉疼极了。但厉戎似毫不在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俯身,轻轻吻住甘棠。
这可能是甘棠一生最难忘的时刻。
周围是无数人的围剿,是手上冰冷至极的枷锁,是淋漓的泪水与血水,而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只能听得见厉戎在她唇齿间的低语。
他——别怕,棠花,我带你回家。
【重庆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