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如果死的是其他人,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偏偏,那人是回鹘声望极高的一名将军,还是可汗的弟兄,所以回鹘人是彻底不依不饶了起来。
礼部尚书紧紧皱着眉头,与他们争论道:“他私自闯入公主的大帐,还欲行不轨之事,本就罪该致死。”
可回鹘人却冷笑道:“明明是你们公主不甘寂寞,私自约我们将军去她房间的,你若不信,将军的衣服里还藏有公主给他的帕子。”
“简直荒唐!”礼部尚书抖着手指怒斥道:“你们这是在污蔑!我们公主即将嫁给你们可汗,是你们回鹘未来的可敦,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几个回鹘人隐秘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其中一个径直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方沾血的锦帕,冲礼部尚书嚷嚷:“你看,这是不是义宁公主的东西?底下还绣了她的名字呢!”
礼部尚书接过这帕子,问身旁的凝翠道:“你一直服侍在公主身边,你来辨认一下,这是否是公主的贴身手帕?”
凝翠的目光刚一落在那上面,瞬间就白了脸,她嗫嚅了两下,仍故作镇定地辩解:“大人,一定是搞错了,公主的这个手帕前两日已经不慎遗失了,奴婢可以作证,当时公主还找了许久没找见,后来也就作罢了。”
她顿了顿,一脸怀疑地望向其中几个回鹘人道:“谁知道是不是这些人故意偷了它拿来诬陷公主?”
那几个回鹘人一怒之下就想要冲上了,被葛勒横刀死死地挡在旁边。
“谁敢造次!”
礼部尚书也是心急如焚,面上却没怎么表现出来,仍顾及着大局道:“这样吧,我立即派人返回长安禀报陛下,看这事到底如何处置。”
葛勒点点头:“好,我现在也马上回去面见我父汗。”
两人协商完毕后齐齐转头望向甘棠,想要询问一下她的想法。
甘棠静静抬眼,微笑道:“我没意见。”
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剩下秾艳的皮囊,连生死都抛之度外。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看得出,义宁公主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义宁公主了。
她死心了。
长安那边收到消息的时候是五天后的事了。
派去的信使快马加鞭,硬生生将大半个月的路程缩短至了几天,途中甚至跑死了好几匹骏马。
——义宁公主杀人了,杀死的还是回鹘赫赫有名的将军。
这则消息震惊了满朝文武,所有人都不相信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金枝玉叶,怎么会犯下这种事?尤其还是在大唐与回鹘关系日益紧张的时候,甚至于,这是在她和亲的路途中。
皇帝一整日都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
这件事原本是可大可,可偏偏死的人身份特殊,若是回鹘一直不依不饶的话……
他头痛地闭了闭眼,眼前一边浮现出甘棠身着嫁衣在大殿盈盈拜别时的模样,一边又想起边境线上蠢蠢欲动的回鹘大军。
心里的那杆天平不断在左右摇摆。
随时都岌岌可危。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身边侍奉的大宦官轻轻提醒道。
皇帝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了抬手,疲惫不堪地:“让太后进来吧。”
反正,迟早都是要来的。
“陛下,你可是在为义宁的事忧心?”太后刚一踏进殿门便开门见山。
“义宁这次做的太过了。”皇帝叹了口气。
太后似有些不满意他的态度,皱眉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为什么义宁丢的手帕刚好就到了回鹘人的手里?还有义宁那天晚上怎么会突然醉酒?退一万步来讲,那人擅闯公主大帐本就罪该万死!”
皇帝没急着话,而是将书案最顶端搁着的一摞奏章递给太后看,开口道:“母后,朕当然知道这事情有极大可能就是回鹘的一个阴谋,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声音里带着九五之尊特有的冷硬,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眼望向太后:“如今回鹘人就在边塞等着,等着一个能够让他们跨过那条线的借口,所以不管这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都已经如了他们的意了。”
如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这场和亲从一开始就不会顺利进行,因为回鹘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和亲公主,他们想要的一直都是大唐的广阔江山。
皇帝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好几岁,无力地冲太后:“难道朕不想护着棠儿吗?她也是……也是朕的亲外甥女啊,可那能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啊?
身为舅舅,他护不住亲人。
但身为皇帝,他却不能护不住百姓与将士。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高处不胜寒,几乎让他冻至彻骨。
太后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往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了椅子上,隔了半晌,她还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皇室中人的宿命,每个人都逃不过。
奚无闻虽不入朝堂,但消息却十分灵通。
他几乎在信使进京禀报的同时得知了这件事,同时间,也猜到了皇帝的抉择,果然没过多久旨意就下来了。
——义宁公主有失于行,铸下大错,罪无可恕,将于半月后押回长安问于腰斩。
奚无闻听到这结果后,突然对自己的占卜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一直以为甘棠的死劫是厉戎带来的,可是现在现实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告诉他,原来他的卜术也不是无所不能,原来他真的救不了想救的人。
原来结果,都一样。
他又一次去了庆山寺。
厉戎对于奚无闻的到来显得有几分吃惊,他微微颔首,轻声问道:“奚大人这次来所为何事?”
奚无闻沉默了很久,犹豫了一下,先是试探地问道:“你这一段时间有义宁公主的音信吗?”
“大人笑了。”厉戎敛下眼里的淡淡自嘲,面无表情地回答:“僧一介布衣,怎么会有公主的音……?”
“义宁公主被赐死了。”奚无闻冷声断了他的话。
空气霎那间凝滞,似九天寒冰,紧接着寸寸龟裂。
“叭嗒”一声,厉戎手中的佛珠狠狠地掉在了地上,随即断裂四散开来,滚得到处都是。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太阳穴突突乱跳,脑子混乱成一团,衣袖里的手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你在骗我。”厉戎一字一句道。
奚无闻摇了摇头,看向他眼里,含着歉意与怜悯道:“我没有骗你。”
“不可能!”厉戎仍是不相信,长眉紧蹙,语气低哑不堪,带着恳求的意味望向奚无闻:“她去和亲了,我亲眼看着她走的,奚大人,你为何要骗我?”
他边喃喃边摇着头,几乎丢掉了平日里所有的自持与冷静。
像一个茫然而又无助的稚童。
对面的人长久地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外面的海棠树上的第一朵花掉了,砸在地上,碾进尘里,碎成一瓣一瓣。
那棠花映进厉戎眼里,像是被玩弄的零落命运。
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厉戎像是猛地被击溃一般,眼眶通红得吓人,他狠狠扯住奚无闻的衣襟,声音似最锋利的箭矢,从他的嗓子眼里逼仄而出——“奚无闻,你明明过,只要我离她远远的,她就会没事的。”
“我做到了啊,我离她千里之遥,还不够远吗?”
“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落得这般下场?”
厉戎字字句句,似在泣血。
这个舒眉朗目,寡欲清心的男人,也曾以年少之姿惊艳过世人。
可生劫死难易过,情关无可逃。
众生平等,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