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现在反悔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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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月色笼明,顺着窗棂流进屋中,落在素色帷幔上,烛火如豆,一派恬然。

    床上之人在这片恬然中完成了今晚第一百零五次的翻身,终于腾地坐起来,仰天长叹。

    易然辗转反侧,自然不是因为寤寐思服。

    一个时辰前,她从砚口中得知了张管家的靠谱计划。早前江北一带大旱,流民涌到京城外,傅铮奉皇帝之名,明日要前往京郊赈灾。

    出京城时要路过一片山林,据砚所言,张管家安排了一队专业的杀手扮作山贼,埋伏在要塞之地,只待傅铮路过,便鸣镝为号,杀将出去。

    砚临走时不放心地嘱托她:“刀剑无眼,姐明日切莫跟去,就安心呆在家中,等事成之后一根白绫吊上去就行了。”

    易然:“??!!”

    女配她究竟对与傅铮同归于尽这事有什么执念!好好活着继承傅府的万贯家财它不香吗!

    诚然,作为一位来自法制社会的青年学子,她觉得不能如此草菅人命。当然,还有那么一个原因是,按照中的一贯套路,接下来就该写到黑化男主铲除心机女,接回白月光了——如果作者不太监的话。易然觉得明日要是真让山贼跟傅铮干上一架,估计最后举身赴幽冥的只有她自己。

    于是她诚恳地问砚:“眼下能联系到那群杀手,撤销订单吗?”

    砚茫然地瞧着她,显然时没理解“撤销订单”的含义,犹豫片刻,恍然道:“姐尽管放心,张管家同那群杀手都是单线联络,此时绝不会泄露。姐只管准备好白绫,安心等消息便好。”

    易然颓然跌坐在床上,然后她失眠了。

    傅铮在卯正时分就要动身了,刚刚已然过了二更鼓,留给她的时间委实不多了。易然有些烦躁地在屋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得跟过去,相机行事。

    只是身为策划人之一,她掌握的信息着实少得可怜,砚这丫头更是个稀里糊涂的。她端了盏冷茶灌了几口,推门走到外间,晃醒了睡得正酣的砚。

    片刻后,砚瞪大眼睛:“姐你什么?你要夜会张管家?”

    易然一把捂住她的嘴:“声点,不是夜会,是了解情况。”

    砚呜哩呜噜地想要些什么,易然竖起一指搁在唇边,比出个嘘声的动作。看砚点头,缓缓松开手。

    砚道:“姐您的声名要紧,怎么能在半夜翻墙去见外男!”

    易然揉了揉额角:“砚啊,人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声不声名?怎么,难不成为了身故后立个牌坊?”

    砚踟躇道:“砚斗胆,以姐您的声名,现下也立不了牌坊。”

    易然:“...”这姑娘怎么这般不会聊天。

    她沉吟片刻,决定同砚开诚布公:“砚啊,姐我先前是鬼迷了心窍,眼下我觉得生命诚可贵,世间的美好之事如此之多,做什么非得去死呢?”

    砚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可是…”

    易然觉得这姑娘多半是被女配带得有些魔怔了,于是谆谆道:“没有什么可是,等你再长大些便明白了,人得活着才有盼头、有希望。”

    砚愕然半晌,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可是之后的话同她家姐讲上一讲:“可是姐您设计了诸多周密之局,现下反悔有点仓促,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易然:“...”

    显然,这方时空中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女配她都干了些什么!

    易然此刻觉得,肝论文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让她回去,她还能写!

    半盏茶后,她带着砚蹬着墙边的假山翻出内院,直奔张管家的住所。砚这丫头的心理素质委实不太过关,一路上哆嗦着四下张望,活像是跑去做贼。

    诚然,她们这行径还是比做贼恶劣了那么一点。且不论古人眼中的什么妇德名节,单看夜会管家、密谋杀害当朝户部侍郎这么个行径,就够她们悬根白绫掉上几回的了。

    砚一路上瞧着她家姐运筹帷幄的模样,不由生出满怀敬意,一颗心踏实地落回腔中,走路也昂首挺胸起来。

    其实易然也紧张,但是她不。

    到了张管家的屋外,两人找了个角落藏身,砚仰头了个呼哨。过了片刻,老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掀开,张管家趿着鞋靠在门边,领口的扣子系错了一个,有些凹凸不平的滑稽。

    大半夜被扰清梦,他耷拉着眼皮了个哈欠,叱骂道:“死丫头,大半夜跑这来,是赶着投胎前来知会我老头子一声?”

    砚诺诺道:“是姐。”

    张管家掀起眼皮白她,眼瞧见站在阴影中的易然,登时清醒了大半,慌乱地理了理衣衫,躬身揖道:“姐怎么亲自来了,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给老夫吗?您尽管讲,老夫一定赴汤蹈火!”

    易然道:“这…”

    张管家一激灵,似是想起什么,慌忙补充道:“但您先前所提把您和傅铮一同挫骨扬灰这事不太可行,老奴没法跟老爷交代啊。”

    易然:“...”敢情不挫骨扬灰您就能跟我爹交代了。

    她上前几步:“我想知道明日的具体安排。”

    张管家面露难色:“不敢隐瞒姐,老奴只管付银子和递消息,剩下的都交给了九阙阁安排。”

    易然沉吟片刻:“那头之人的名号您可知道,他可有给您什么信物?”

    张管家犹豫道:“什么都行?”

    易然抬头看了眼泛白的天色,急切道:“都行。”

    张管家果然不负他的靠谱之名,当下折回屋中翻找片刻,兴冲冲地拎了个东西出来:“姐,找到了。”

    易然下意识伸手接过,然后掩住鼻子,一把丢出去。她指着丢在远处那团布料,难以置信道:“那是什么?”

    张管家拿袖角遮住口鼻,把那团布料捡起,捏着一角抖开,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嘛,先前杀手头子来拿钱时与我喝了顿酒,结果喝高了,吐了一身。唔,就是这件,我本想洗洗给他送回去,奈何人老了,就是爱忘事。您看这个行吗?”

    易然抬手冲砚招了招,砚踟躇片刻,撕下截袖摆系在鼻梁上,捏着袍子的一角拎起来,自觉地退到稍远处。

    易然感动地朝她笑笑:“好姑娘,回去姐重重有赏。”

    可惜砚被恶臭熏得头昏脑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主仆两人贴着墙根溜到内院外时,天边已然挂着些熹微的光。砚托着她翻上墙头,她骑坐在青墙上,伸手去拉砚。

    余光扫过院中光景时,易然的手一僵——傅铮竟然在院中练剑。她瞧了眼头顶蒙蒙亮的天色,终于领悟了闻鸡起舞一词的真谛。

    除了高考那年和后来的考试周,易然鲜少瞧见凌四点钟的天空。

    院中之人身姿矫健,高挺鼻梁上挂着些薄汗,在朦胧的笼罩下折出微微的光。易然目不转睛地欣赏了片刻,然后瞧见一截衣衫从天而降,把傅铮的头罩了个结结实实。与此同时,砚攀着她的手臂,一个鹞子翻身,利落跃上墙头。

    太好笑了,易然想,然后她捂住了脸,但是她笑不出来了,她觉得新的鸩酒很快就要送到她面前了。

    然后她听到身边传来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砚笑了。

    易然的脑中一片空空,只余下三个清晰的字:“我完了。”

    但她觉得自己还得再挣扎一下,于是果断从墙头纵身跃下,然后摔在了青石砖上。她一瘸一拐地爬起来,焦急地朝砚挥了挥手,示意她也赶紧跳。

    不幸的是,主仆二人间显然还缺了点默契。砚瞧见她的手势,目光从挣扎到决然,然后利落地跳到院内,中气十足地高喝一声:“拿衣来。”

    易然绝望掩面,砚啊,要不要把你家姐的命也一起拿去。

    傅铮在练剑之际被一块破布兜头罩下,他以为有刺客,挥剑利落将布从中间破开,剑尖直直送到砚喉间。

    看清眼前人的形容,他蹙起眉来:“一大清早,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砚被吓得微微发抖,愣怔看了傅铮片刻,目光转至被斩成两段、垂挂在他发髻上的衣袍,难以自抑地又笑起来——边笑边抖那种。

    傅铮面色一沉,顺手挑起头顶的破袍子,往外一甩,那袍子轻飘飘翻出院墙,落在易然眼前。

    易然叹口气,认命般拾起那件袍子,一步步挪到院门口。她原本是要跑的,但院里那实心眼的丫头只怕应付不了傅铮。

    傅铮听到院门处的动静,挑眉道:“娘子?”

    易然此前一直觉得,娘子两字是丈夫对妻子的爱称,其中满含温情爱意。但从昨晚开始,她才发现这两字还能暗含杀气,令人骨缝生寒。

    她清了清嗓子:“大人早啊,您这是在院中练剑呢?真是好兴致呀哈哈哈。”

    傅铮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一言不发。

    易然被盯得后脊一凉,把目光转向旁边将将止住笑意、正惨白着脸瑟瑟发抖的砚,赔笑道:“大人,您听我狡辩。”

    砚哆嗦着提醒:“姐,是解释。”

    易然摆出副慷慨就义的神情,掷地有声道:“您听我解释!”

    傅铮掀起眼皮瞧了她片刻,抬手把剑归鞘,呲啦一声长响,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他懒洋洋道:“狡辩吧,为夫听着呢。就从…娘子为何不在屋中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