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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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然前往京师已是半月后, 这半月中,她拿着容老将军的信,找到了曾与他同殿称臣的数名袍泽, 陈明容家所蒙冤屈,最终众人联名写了封血书。

    如今京师中端王的爪牙已尽数伏法, 但季槐一党仍在虎视眈眈,若此番能一举除去傅铮,他们自当乐见其成。因此,易然乔装成探亲之人入京,一路直奔孟府。

    此时已入了冬, 京城下了场大雪, 孟时裹着厚厚的大氅立在窗边,手中握着卷书, 半晌, 一个字都没能读进去。两日前,端王之案落定,今上着人给他送了壶鸩酒过去, 也算是让他走得体面。而此事了结后, 容家通敌叛国一事被季槐一党重新提起。

    今上此前确实有心栽培傅铮制衡季槐, 可若傅铮身上流着容家的血, 此事便要另当别论。虽然今上有意压季槐一党,暂时未予回应, 但至多一月,傅铮一案定然会有个决断,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他叹口气, 端起炉上温着的酒, 倒进案上的两只银杯, 转身时袍袖不慎扫过桌案,置于其上的酒盏丁零一声摔落下来,里面的酒撒了满地。

    他刚要唤人收拾,便听得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开门,易然穿着件不甚惹眼的素色袄裙立在门外,月余未见,她明显清瘦下来,面上带着些倦容,显然是昼夜兼程赶来的。

    她抬头瞧着孟时:“我来迟了吗?”

    孟时摇头,抬手请她进来:“昨日我去见过傅铮,他让我同你,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易然的眸光垂落下来,并未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孟时的不是他一切都好,而是他同她一切都好,几字之差,云泥之别。

    她并未道破,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绢帛递给孟时:“昔年的老将有些人已然辞世,还有人不愿掺入这场纷争之中,肯在血书上签名的只有一十七人,余下之事便拜托你和姚次辅了。”

    孟时接过绢帛,沉吟道:“你也不必忧虑过甚,眼下诸事未定,我们又拿到了这血书,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其实这不过是句苍白的安慰,他叹口气,抬头去看易然,却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女子并未露出什么悲伤颓然的神色,她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份好意,漆黑的眸子中盛着异样的坚定:“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夫妻二人有幸得你与姚次辅相助,又有诸多前辈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容家伸冤理枉,人事已尽,无论天命如何,我会陪他一道面对。”

    孟时点头,起身从柜中取出只木匣:“这是傅铮托我转交给你的,他以易尚书的名义置了两处宅子,一座在江南,依着江畔而建,后院有片老竹,冬日时在屋中支起方红泥炉,温壶绿蚁新酒,推窗可见连绵远山,另一座在江阴县,傍着山脚,离市集也不算远,半山腰有片丹桂,摘了做桂花糕正好,他还托我帮你请名擅长做这些点心的厨子,我尚没来得及去寻。”

    他顿了顿:“他多的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此事他不得不为,挺对不起你的,你以后若是觅得良人,把他忘了也无妨。”

    易然静静听他完,开口时嗓音有些发颤,她:“这混蛋,分明是要我记他一辈子。”

    孟时重新倒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递给易然:“我也觉得他挺混蛋的。”

    傅铮其实还交代了他些其他的事情。他,等他死后,让孟时一把火将他烧了,将骨灰装进两只瓷瓶中,一只埋入江南的那片老竹下,一只葬在江阴的丹桂丛中,再在京郊建个衣冠冢。如此,若易然念起他来,便来京师瞧上一瞧,若她将他忘了,他也能陪她终老。

    傅铮那晚前来寻他,将诸事都安排妥帖,分明是抱了必死之心,临行时,却叹息道:“这世间很好,我其实有些舍不得。”

    思及此处,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对面之人已仰头将酒饮尽,她平静地同他敛衽行礼:“余下的便拜托你们了。”

    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转身问他:“我能见他一面吗?”

    诏狱之中漆黑阴冷,透着霉腐的气息,傅铮坐在一团黑暗中,安静地闭目养神。日前孟时前来探望时,给他带了颇为厚实的冬衣冬被,可再厚的衣物也难以抵抗此间的阴冷,钻入骨髓的冷意避无可避。

    在黑暗里待久了,他时常会有片刻恍惚,诸多场景接连在眼前浮现。儿时父亲“护国佑民”的叮嘱,那晚烧得漫天的火光,年少时与楚京的激辩…高中探花于许多人而言是鱼跃龙门的良机,可于他而言却是不得不为,是命薄缘悭的开始。

    他枕着双臂,倚在湿冷的墙壁上,一晃神,瞧见易然的面容。其实他一直没同她,她蒙着花布的模样可爱极了,那时他日日拉着她在书房,有时她低头写字时,他便抬头看她,等她抬笔蘸墨时再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公文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日日都得看公文看到半夜,因着白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了。

    在那方时空,她曾问自己是何时动心的,他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在那时吧。又或者更早一些,那日在京郊的难民所,她给他看手相,劝他解怨释结、更莫相憎,那时他心中便分外不虞,他同她,姑娘推算的是天意,而他却相信人定胜天。

    自那之后,他便暗中铺路,着手查探昔年旧事,他想着,就算自己无所谓,总不能把她也搭进去。这是自年幼失怙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那夜同孟时吃酒,孟时瞧他半晌,感叹道:“傅铮,你心中有牵念了。”

    心中有牵念,人也会多上几分生气。只是凡是皆有代价,此事也不例外。到了分离之时,心怀牵念之人总要苦上一些。

    他轻轻叹口气,想起那日易然喝醉了,叉着腰瞪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她,骗子,而后又颇为像模像样地威胁他,若他踏出这门便要给他好看。

    那时他被气乐了,而后心底又有些难忍的悲伤。这时他才知道,其实这些年他只是强迫着自己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会没有悲喜和欲求?

    于是,那日,他第一次生起了私心。原本他想着,得同易然离得远一些,这样倘若自己不在了,她还能及早抽身,另觅良人。

    可那夜缠绵之际,他瞧着案头摇摇晃晃的烛火,心中生出了个贪念,他得让她记住自己,哪怕他不在了,他也想让她记上一辈子。哪怕日后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有了承欢膝下的稚子,他也想让她记得自己。

    他求的也不多,等她白发苍苍之时,能想到曾经有个人,一心一意地想同她白头偕老就够了。虽然这人可能有些混账,走到一半就将她丢下了。

    最后他拿衣袖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大概是有些不舒服,抬手想要掀开,手将将伸出去,便被他握住。那时他哑着嗓子,拿漫不经心的语调同她:“别动,再动我可不保证要做些什么了。”

    她愤愤叫了他的全名,果然没了下一步动作。

    其实她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那晚,她哭了,他也哭了。

    狱中无趣,孟时给他带了些笔墨纸砚来,只是此处不似书房之中,没有案牍。他将纸摞在一起,搁在膝头,提笔蘸了墨,想着再给她留下几封信,他还有挺多想同她的,若是老天允许,他能同她上一辈子。

    他叹了口气,在纸上落笔,写下“阿然卿卿如晤”几字,瞧了片刻,又觉得这称呼过分亲昵,恐怕要徒增悲伤,复又提笔涂去,方涂到一半,忽听得前头响起道有些颤抖的声音:“为什么要涂了?”

    一盏油灯陡然亮起来,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他下意识拿衣袖挡了挡,待适应了这片光亮,才缓缓抬起头来。

    易然站在外头,两人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槛遥遥相望,她的眼角红彤彤的,不多时,便掉下颗泪来。

    她没有伸手去擦,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写得分明很好,为什么要把它涂了?”

    狱中煎熬,傅铮明显是清减了,面色因久不见日光,显得分外苍白。

    自听闻傅铮入狱起,所有人都在安慰她,瞧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些同情和怜悯,她却举止如常,除了偶尔有些晃神,自始至终没掉过一滴泪。

    直到此时,真真切切瞧见傅铮的面容,她终于哭了出来,理智告诉她此时不该哭,可她已经懒得管什么理智了。

    她哽咽着,哭得带了些气音:“傅铮,你混蛋。”

    傅铮有些手足无措地瞧着面前的姑娘,半晌才想起应该过去给她擦擦泪,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搁在膝头的纸散落满地。

    狱卒得了孟时的嘱咐,走上前来,将牢门开。易然抱着怀中的匣子走进去,锁链摩擦声传来,狱卒关了门,同易然道:“至多一刻钟的时间,久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易然点头,隔着牢门塞了块碎银过去,狱卒掂了掂,喜笑颜开地退了下去。

    傅铮抬手替她擦去颊边的泪,叹息道:“你怎么来了?”

    易然瞪他一眼:“同你讨债来了。”

    着,她从怀中拿出那纸放夫书丢进他怀中,傅铮接过来,看清封皮,无奈地笑了笑:“我原本想着,等过些年再将它给你,那时你想同我讨债也找不到人了,这账便算赖过去了。没想到岳父竟提前给了你,倒是我失算了。”

    易然哼了一声:“傅铮,那晚我算了下,若这账你拖到下辈子,连本带利,估摸着一辈子都还不完了,如此就还得再拖上一世,若碰上哪一世时运不济,你恐怕生生世世都还不完了。”

    傅铮摩挲着手中的放夫书,半晌,才哑声道:“那你可得生生世世都缠着我要债,不然我可是要赖账的。”

    易然瞧着他,眼底还泛着红意:“所以你这辈子就得还,不还完救别想走了。”

    傅铮压着心底涩意,轻笑一声:“所以还是不能轻易欠账,还起来当真艰难。”

    易然偏过头去不看他,兀自开手中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碟菜肴来,最后一道是胭脂鹅脯,她恶狠狠撂在傅铮面前,从匣中抽出双筷子拍上去:“我不爱吃胭脂鹅脯,替不了你,你还是自己吃吧。”

    傅铮拾起筷子,夹了片送到嘴边。他那日半玩笑半认真地同她自己最爱这道胭脂鹅脯,若是他不在了,让易然替她多吃些,没想到她一直记得。

    易然偏着头,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可每次他垂头夹菜时,她的余光都会瞥过来。傅铮心中暗笑,胃口也好了许多,竟将一整碟胭脂鹅脯吃了个干净。

    易然默不作声地收起碟子,终于没忍住,转头瞧着他:“算了,只有一刻钟,不多看几眼委实亏了。”

    未待傅铮接话,她继续道:“我逐一拜访了容将军的袍泽,拿到了一十七人的联名血书。若是找当朝官员为你发声,恐犯了今上的忌讳,反倒适得其反。可若是这些老臣肯出面为你一言,今上念及他们曾经保境息民的功勋,或可网开一面。”

    “以我对今上的了解,他或许会留我一命,但不会为容家平反。”他的眸色平静,“阿然,别等我了。”

    “你想让我等你。”

    易然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她瞧着傅铮的眸子,又重复了一遍:“傅铮,其实你是想让我等你的。”

    傅铮叹口气,坦率道:“是,我想让你等我,可这等待可能会很久,我又有些舍不得。”

    易然噙笑瞧着他:“人的一生有挺多东西得等的,有的无足轻重,也就放弃了,可你值得等,等上一辈子也值得。”

    “更何况,”她清了清嗓子,“傅铮,你今年二十五岁,今上已年逾花甲,句大不韪的,只要你不放弃,好生照料自己,我总能等到的。”

    傅铮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她,半晌,终于开口:“如此,那便劳娘子等上一等了。”

    当日朝会上,果如傅铮所料,今上接过血书,沉默良久,将傅铮一案压下,没有再提及的意思,却也不肯放人。

    不过事情远没两人预料的那般伤感。锦衣卫指挥使同容老将军有些旧交,闻得此事,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易然把诏狱当家跑。唯一遗憾的是当着一众锦衣卫的面,两人不好厚着面皮你侬我侬,毕竟还是要注意风气影响的。

    自端王一事后,今上明显沧桑下来,他原本年事已高,受此刺激,镇日惊疑不定,难以安枕,又染了场风寒,在病榻上缠绵了月余,身体终是垮了下来。

    转年开春,他终于病入膏肓,临终时召太子觐见,交代了诸多事情,据传闻其中有一宗便是容老将军之事。

    今上强硬了一辈子,终于在弥留之际松了口:“朕昨日梦到云明了,他披着身染了血的铠甲在阵前厮杀,朕想唤他,却张不开口。”

    此时此刻,他躺在床上,更像名风烛残年的老者。他瞧着面前的太子,叹息道:“待朕驾崩后,将云明的后人放出来吧。朕瞧着那孩子颇有其父的风骨,或堪大用。”

    几日后,老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整肃朝纲。昔日季槐阻挠赈灾、私囚灾民之事败露,新帝震怒,夺其官职,流放千里。

    一月后,新帝下令重审容将军通敌叛国一案,易然将那封信呈递上去,容家沉积十余年的冤屈得以昭雪。

    傅铮出狱时正值暮春,他自阴暗牢门中走出,一眼便瞧见候在外头的易然。她穿了件石榴红的单衫,立在外头那棵老槐树下,灿如春华。

    一愿天下海晏河清,二愿得与卿卿白首。

    苍天委实待他不薄。

    (正文完)

    ▍作者有话:

    友友们,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这章前面写着写着把自己虐到了,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我真是亲妈呜呜,等会儿干个饭缓一缓。

    感谢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第一本写得跌跌撞撞,还好有你们在,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看,不知道该啥了,给大家手动比个心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