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儿臣参见父皇。……
入秋之后, 棠京城中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多日不曾放晴的天色有几分凄凉萧瑟,映照着京中如今纷繁复杂的朝局,更显出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来。
刚从险局中脱困的晋王府成了这一片肃宁中唯一的清静之地。
谢之遥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坐在自己屋里就是不走的谢恪, 挣扎道:“殿下, 臣已然给您辨白过了, 臣当真不是太子殿下心爱之人……”
就算是, 也没有强扣下来每日亲自盯着的道理吧?
在晋王府待了这么些天, 谢之遥总算明白过来晋王拦着他不让走的目的。
晋王竟然觉得太子心爱于他!
宁寻在城外避着, 一时三刻进不了棠京, 晋王不放心, 就想了这么个损招出来。
起初两天只是房门外不远不近的站着两个侍卫,这几日更绝,谢恪不知是太闲还是好奇, 每日里三次跑他这里来报到, 一副唯恐他跑路的模样。
开玩笑, 每天都添几个侍卫, 他这屋里的防卫快比晋王自己主屋的防卫还严了,怎么跑?
谢恪盯着他,意有所指的道:“你与皇兄还当真是心有灵犀。”
谢之遥完全不解其意,竭尽全力的回了个疑惑的目光。
谢恪从袖中摸出张着东宫徽记的描金信笺来:“皇兄也这么。”
谢之遥知道他手里那封是东宫的信件,应当是太子给晋王那封‘绑架信’的回信,却还是没想通, 什么叫心有灵犀。
太子也怎么?的确不喜欢自己?
这也能叫心有灵犀?
谢恪兴致勃勃的坐直了, 笑道:“本王都将你扣在手里了,皇兄当然不能承认心爱于你,否则岂不是白白将软肋奉给他人?”
他脸上的神情特别感同身受:“皇室子弟, 尤其是与储位关系极大的,都不能轻易将心爱之人袒露于灼灼目光之下,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王从前,也不敢将宁寻摆到明面上来。”
谢之遥:“……”
以己度人这一块,属实是被你给弄明白了。
“不过你是宗世子……”谢恪道,“正式迎娶,宗正那关只怕过不去,暗地里来往,做个宠臣倒也不错,也难怪皇兄想让你去南疆。他与秦烨不睦,迟早要提拔自己人的,守边关军功来得快,来日再提拔回京在殿前司当个指挥使,也算名正言顺。”
谢之遥原本含笑陪着,却在晋王这两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绷紧了脊背,后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整个人骤然绷紧了起来,声音沙哑的道:“殿下如何知晓?”
太子从未与他谈起过要他去南疆军任职一事,唯一一次提及,是他被谢恪扣下后,后院中一个面容寡淡的厮,借着送膳的由头,悄然递在他手里的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面的意思简单明了:让他暂且委屈几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许他去南疆边军中任职。
诸率卫本就是太子心腹,如今定国公归京、杨崇手下一批大将被尽数清算,此时让谢之遥顶着诸率卫千户的履历去南疆军,那就是一条明晃晃的通天大道。
可这字条传得隐秘,晋王是如何知晓的?
知道他心里如何想,谢恪很是得意的一笑:“这可是本王的府邸,你知道此处有多少人盯着吗?”
谢之遥动了动嘴唇,却有些不出话来。
他想,以他这年余伺候在太子身边的眼光来看,那字条未必是太子所写。
太子的字这一年来进展神速,瞧着隽雅开阔,颇有纵横气象,那张字条上的字虽然形似,但字里行间中多是杀伐凌厉,不似娇养在京的天潢贵胄所写,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帅所书。
本来也是,他是东宫臣属,在晋王府中好吃好喝算得什么辛苦?值得太子眼巴巴的递张字条来许以重利?
以谢之遥想来,这倒像是某些世家主母惯用的手段,将人远远地发出去,许些好处出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将人遣得远些……
若这想法是真的,那位连他都想扔到南疆去,难道会放过晋王这个生事造谣的?
左右上次下催丨情药的账还没来得及算……
谢之遥想着想着,突然心平气和了些,望着晋王的神色包含怜悯。
谢恪被他瞧得莫名其妙,有些意外的道:“看本王做什么?难道本王得不对?”
谢之遥长叹一口气。
“殿下当真是……神机妙算。”他道。“臣自愧弗如。”
——
三日后,太极殿。
须发花白的皇帝被王如海搀扶着出来坐到殿中的宝座上,一阵拜见之声中,皇帝先用一双昏花的双眼瞧向下首。
左首第一位的位子上,牵扯了他这些时日泰半心神的人长身玉立的站着,冷峻疏朗的脸上颇为冷淡,连下拜的姿势也颇为随性。
但终究是来了。
皇帝原本被沉沉压着的心底好似减轻了些重担,苦大仇深般的脸上终于挤出点笑模样来,疲累的摆了摆手:“诸卿都坐吧。”
众人依言落座,皇帝顿了顿后才道:“今日让诸卿来这一趟,是想……咳,议一议攻伐南周之事。”
他得有些费力,坐在右首的丞相识趣的应了一声,接过话头:“前日南疆边陲急报,南周边军近日多有调动,其星落、星启两军已换防至隋城,其新君屡屡召见定北王贺千年、大将军陈琛等人入宫密谈,疑似想出兵边境袭我边境,以扬其国威。”
这消息并不新鲜,在座的都是齐朝数得上号的文臣武将,早已将此事谙熟于胸,却也老老实实地听丞相将话完,这才七嘴八舌的商讨起来。
“南周新君不过一黄口儿,其父都不能阻我大齐铁骑,何况是他?臣请命,下诏筹备武器粮饷,迎头痛击挫其威势!”
“一动不如一静,朝中如今银钱吃紧,各处都要用银子,动兵伐城何等靡费周折?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挪出来的吗?”
……
皇帝歪在御座上,阖着眼眸听了一会,见他们也不出什么新鲜的,叹了口气,问:“定国公以为如何?”
下首,秦烨微微颔首,道:“诸位大人得都有道理。”
这人一向态度鲜明不爱虚与委蛇,皇帝头一遭瞧见他两不得罪,不由大奇:“那定国公是觉得,当主攻?”
秦烨脸上平平淡淡:“如户部尚书所言,朝中银钱吃紧,一时筹集不到粮饷,也是实情。”
“那就当按兵不动?”
“若被南周聚兵攻,边境只怕损失惨重。”
皇帝险些被他气笑了,挑眉道:“那到底是攻是守,总要有个决断才是。”
秦烨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动过:“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
殿中一时沉寂,诸多齐朝大佬屏息静气,暗中交换着眼神。
秦烨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从前怎么不见他如此乖顺忠诚?
皇帝坐在上首,一时也没想通,心中疑惑之余,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他召集这一场朝会,本就只是个幌子而已。
不南周他不关心,这幅破身体也实在支撑不起操劳军务,皇帝所想的,只是把秦烨弄进宫来而已。
可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秦烨已然听见了风声?
皇帝心里如被五指攥紧,正在举棋不定时,就听殿门一声响动,有个衣着凌乱的太监上气不接下气的从殿外跑进。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如海眼神一凝,抢在皇帝发作前怒道:“放肆!陛下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谁许你胡乱搅扰!”
那太监‘噗通’一声跪下,砸在地上的声音响亮得吓人,话时哆哆嗦嗦,只差连气都接不上:“陛……陛下!有人带兵入宫,如今在宣政殿同宫中侍卫厮杀,快……快要到太极殿了!”
满座皆惊。
平素威势颇重高高在上的朝中显贵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有人不心失手摔了手中碗盏,几乎坐不稳身下的座椅,也有人面色如常,遮掩在袖中的五指却轻轻颤抖。
皇帝怒目圆睁,近乎疯狂的喘咳起来,在王如海不听的抚背安抚后平静了下来,喘丨息着道:“带兵入宫?是谁?谁有这样的胆量!乱臣贼子!”
他随意的将身边案上的东西扫落满地,而后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神情下勉强恢复了理智,这才问道:“是谁?太子?还是晋王?”
那太监跪在原地,脖颈处被飞掷而来的瓷片划了个口子,一抹艳色流淌而下,将衣袍染得一片血红,却也半点不敢挪动,低着头颤声道:“是……是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宋大人!”
“从宣政殿撤下来的侍卫,还瞧见了……端王殿下。”
皇帝飞到九霄之外的理智被这句话彻底拽了回来。
“宋迁……端王……”他道,“原来如此,蛇鼠一窝,原来如此!”
他左右环视着,一把抓住身边王如海的手:“宋迁与端王手中并无多少人手,纵使一时得势也掀不起多少风浪。你去殿中的宫女太监中寻个不起眼的,持朕玉玺和兵符去城外兵营调兵救驾!快去!”
哧!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地,王如海转身平稳住自己也抖如筛糠般的手,踉跄着去找玉玺,却也在此时,听到了一阵羽箭落地的声音。
叛军,已然到了太极殿外。
皇帝仿佛已然被适才那一阵激烈的动作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靠在身后坐了数十年的御座上,目光虚无的看着殿内的一切。
那群平素衣冠楚楚的朝中大员,此时也未必比宫中奴才体面多少,皆是神态紧张的站直了身子,而远一些的地方,他身边最精锐的御前护卫,各持兵锐守在殿内殿外,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场厮杀。
皇帝睁着那双已然老眼昏花的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那扇他见过无数次开合的大门重又敞开,倾泻出些许光亮来。
他凝了凝神,抬眼,果然瞧见他那个病体孱弱拿不出手的儿子,衣袍款款满目含笑的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谢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