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诱师·
陆暄走到马车前,突然有些在意地理了理衣裳。
正欲上车,却见那座前也落了桃花,他不忍去踩踏,便伸手将花瓣儿拂去,车帘子却在这时突然被撩起,带起了一阵风。
掌心的花瓣飘落在地,陆暄眼睫颤了颤,鼻息间瞬间盈满了马车里那股熟悉的崖柏香。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头顶那人急急吼道——
“表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先生去国子监做五经博士了!现下所有监生都在授礼拜师!连我阿娘都去了!”
……
圣旨传下来之后,苏婵立刻动身前往国子监。
早两日长公主从贾府出来没多久,礼部的贾大人便亲自登门,而后进了趟宫,这事儿便定下来了。
苏世诚不在,顺昌帝或是曹家都须得有个名头把苏婵留下来,而苏家先前与曹家结过孽,蔡家的人自然也乐意让苏婵去坐这个位置。
他们并不在意,苏婵是否真的有能力,也并不在意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姑娘在国子监,将会要承受如何的腥风血雨。
到国子监之后,贾阔亲自在门前相迎,祭酒和司业也纷纷上前。
“拜师礼都已经安排好了,苏姑……不,苏先生里面请吧。”
苏婵笑了笑,似乎是不习惯被年长这么多的人唤“先生”,便道:“有家父和各位长辈在前,韫玉可不敢以‘先生’自居。”
于是为了避苏世诚的称谓,改称苏婵为“师长”。
虽然苏婵久负盛名,但她毕竟年少,而此前国子监从未出过一个女先生。
怕有人与她为难,长公主竟是亲自来了,但没去拜师礼现场,只坐在东厢温着茶,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
心下却不由想到前几日,苏婵在她府上时的话——
“国子监与科举制创立的初心是为朝堂培养和筛选人才,让有才能却出身贫寒的儒生们有机会进入朝堂,也能避免名门贵族掣肘皇权。”
“但如今朝堂上的局面,殿下您也看见了。外戚专政,世家弄权,宦臣各怀鬼胎,皇亲之间相互猜忌,寒门子弟若想有出路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这样的朝堂,不论将来是谁坐在那个位置,终归是没什么出路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宫又怎知,苏姑娘去而复返这般相帮,就跟如今朝堂上的那些竖子儿不是一路人?”
“殿下若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
长公主轻吐出一口气,勾了勾红唇,“倒是个有胆魄的丫头。”
可惜了这第一个开刀的人,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坐了没一会儿,有人来了,神色有些凝重。
“殿下,世子他……回来了。”
……
苏婵正随着祭酒和夫子助教坐在堂前,接受监中众生的束脩和跪拜。
底下门生神色各异,行礼的时候也算不得恭顺,好像被人拿刀架着脖子逼着的一样,半点没有对师长的敬重。
祭酒皱眉,刚要什么,却见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尤其那些世家的公子,皆是一脸的不屑。
他一时不好开口,只偷偷瞧了苏婵一眼。
即便她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好似并不在意他们的无礼,可祭酒还是免不了暗自叹息。
其实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好坐的。
便是,京城那些有头有脸的夫子先生,都不能让门阀不一的各位世族公子和寒门子弟服气,又何况苏婵只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姑娘呢?
然而陛下亲下的旨意,旁人也不得什么,祭酒便只能祈祷这姑娘能有她父亲一半的才能。
一半就好。
拜师礼还算顺利进行的时候,陆暄已经快步踏进了太学门。
他一身宝蓝色华衣,矜贵又冷然。
迎面而来的督学学正见他未穿制服,刚想上前几句,却见那少年下颌紧绷,神色隐着怒意和戾气。
都知道这位世子爷的脾性,学正也不好这时去触他霉头,便只好当没看见。
“世子,”陆暄听得有人喊他,顿住脚步,便见长公主从东厢的方向出来,“急匆匆的,是刚才回来么?”
陆暄望过去,神色冰冷。
“这是什么表情?”
长公主好笑看着他,见他这般毫不掩饰怒意地冲着自己,心里也就猜了个七八分。
陆暄性子随他母亲,武人心思,坦荡正直,向来不喜那些玩弄人心的阴诡权谋之术。
似他一贯对长辈敬重有礼,头一回用这般眼神看着自己,长公主心里还有点儿不好受。
陆暄抿着唇,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冲撞了姑母,便缓了缓神色。
但开口时语气还是有些僵硬,“是您向陛下和礼部举荐的苏婵。”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而且,直呼了苏婵的名讳。
长公主眉心轻拢,“啊”了一声,“你为了这事儿不高兴?”
轻描淡写的,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暄心里一哽,方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蹿上来,“她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了?她既有本事不输儿郎,理应同等待之。”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暄往前走了几步,情绪压抑近乎低吼出声:“您明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态势,也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要承受什么,更知道她身为苏家人,在当下过得到底有多艰难!”
“她是有才华、有本事,可陛下也好其余人也罢,无非只晓得她的名头响亮。京城那么多有名的夫子先生,哪一个不比她更合适?可他们,却轻而易举地同意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公然坐在那个位置上!这其中的深意,难道姑母——”
他盯着长公主,一字一顿,“难道长公主殿下,您会不明白吗?”
一句“长公主殿下”,生生将姑侄二人的关系撕裂拉开。
听得陆暄的质问,长公主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凉,最后归于冷寂,她看陆暄的眼神,终究也不再是单纯的、长辈看晚辈那般。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闲事,认认真真念你的书,别给我惹麻烦!”
长公主声音冷淡。
过了好半晌,她才气笑出声:“还有,你以为是我逼着那姑娘去那个位置的么?”
陆暄神色一僵。
长公主见他这般,便知后面的话不必再多。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和而平淡地提醒:“天地君亲师。以后,不许直呼师长的名讳。”
……
夜里又起风。
白日里苏婵忙活了整整一天,到家时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一头栽进了书房。
还挺匆忙的。
两天前她才送了家书去长公主府上,陛下连她虚实都不知,便匆匆下了圣旨。
那日在长公主府上,苏婵倒是晓得了当年先帝传位时让陛下留的那封诏书,这些年陛下与魏王明面儿上兄友弟恭的原由也不外乎于此。
诏书一日不被销毁,他便一日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魏王。
苏婵一边整理着白日祭酒给的簿册,一边暗暗地想,前世今生,她从未听家中的谁提起过,更没有见过,那么这封诏书,当真是在父亲手上吗?
一阵阵风呼啸而起,骤然生了几分冷意。
“今年的天气真是怪,眼见着都入夏了,怎的一起风,晚上还这样凉。”
青音拿了薄衾替苏婵裹上,见她有些疲累地压着眉心,不禁有些怜惜,“姑娘,你都这样好几夜了,不若还是先去歇息,明日再忙吧。”
“不碍事。”
苏婵温声应道,忍不住掩唇闷闷地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哑,“去让厨房煮碗姜汤吧,想是月事要来了,有些畏冷。”
青音应了声便出去了,走前把屋里的窗都关着了,苏婵紧了紧衣裳,这才觉得暖和些。
屋里一时寂静,只听着了外头阵阵风声,没过一会儿,竟还下起了雨。
苏婵挂念着她院里那些药草,便放下书出去,穿过长廊到了后院,一面咳嗽一面拢着薄衾,正欲去屋里拿个伞,却见院中有一身影撑着把青色的伞,隔着朦胧的烟雨立在那里,周身都镌着凉。
“世子?”
苏婵一愣。
今儿白日里在国子监不见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缄默,因为晓得他惯来不喜那种场合,苏婵也就由着他了,不曾想他竟会此时来找她。
这还下着雨,苏婵站在屋檐下,一时也不好叫他上来,便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除了声音有些哑,语气与往常无异,还是那么平和温柔,容易叫人误会。
沉默半晌,陆暄往前走了几步,伞檐抬高了些。
他个子高,几乎能与站在台阶上的苏婵平视,明明离得那样近,可他却还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让人去亲近的距离感。
不是她一以贯之的清冷疏离,而是,恰到分寸的距离感。
不躲避也不进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温和从容,却叫人不敢轻易去接近。
陆暄轻抿着唇,就那么看了她许久。
“我今日,和姑母吵架了。”
他眼里不带什么情绪的,语气也极其平淡,“她,进国子监是你自己的想法。她不过顺手推舟,帮了你一把。”
“……我想知道,真的是这样吗?”
苏婵微怔片刻,有些意外陆暄大半夜冒着雨过来,只是为了问她这件事。
“是。”
苏婵本也没想过骗他,“是我去请长公主帮忙的。……你是为了这事同她吵架的?”
陆暄不语,可苏婵看他的神色,大约也明白了七八分。
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长公主那性子,大约也就陆暄敢让她吃瘪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先同我商量?哪怕——事先知会我一声呢?”
陆暄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僵硬,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毕竟苏婵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好像并没有事先知会他的必要。
他又不是她的谁,而且这姑娘一看便知是个有主见的,哪会同人商量?
可陆暄觉得,当初是他带苏婵回来的,也是他亲口承诺,要确保她在京城的安危的,他觉得自个儿应当有权利去知道一些事情。
“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陆暄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有种难言的感觉,又闷又涩。
他抬眼,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又立刻低下头去,压了压伞檐,掩去眸底的难堪。
苏婵自是不知他心中想法,继续温和道:“现下,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
“噢还有,私下里便罢,日后若有旁人在,不许再直呼我名字了。”
与长公主的那话如出一辙——
“你既然明白,就少管闲事,认认真真念你的书,别给我惹麻烦!”
“天地君亲师。以后,不许直呼师长的名讳。”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溅起泥泞沾湿了二人的衣角,空气卷起了潮湿的味道,苏婵觉得有些不适,掩唇偏过头,闷声轻咳起来。
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陆暄咬咬牙,像是赌气一般把伞塞进了苏婵手里。
而后也不等她反应,便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雨里。
作者有话要:
上一章(第28章)留2分评抽奖哈~(懂我意思吧?别让我太尴尬呜呜呜。)
【剧场】
作者:请问世子现在什么想法?
陆暄:……没想法,麻了。
作者:怎么?
陆暄:我都已经想好怎么跟她谈恋爱了,结果她只是想当我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