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诱师·
两人隔着不到三尺宽的楠木桌案对视片刻,陆暄嗤笑了声:“我一大老爷们儿,犯得着装这丢人事儿?”
这话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以陆暄的性子,应是真害怕也要逞能装作不害怕,故意装害怕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实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毕竟,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真怕就别去了,你要怕挨,回头我去同徐大人个情,”苏婵重新拿起笔写字,顺嘴就问了句:“不过你先前逃课的时候,怎么不见怕?”
“那不是为了给你制造机会么?”
陆暄声嘀咕了句,苏婵没太听清,“什么?”
“没,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军令状都下了,临阵退缩多没面子啊?”
陆暄正坐过来,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看着对面的姑娘正低着头专注地写着东西,他视线从她鸦羽般的眼睫往下,掠过似凝脂般的脸颊,不经意地,在她唇上停留了片刻。
她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红润的嘴唇似花朵般娇艳,因她无意识的舔唇动作盈了光泽,仿佛那染了朝露的花瓣一般,又因那浅淡的笑意,而平增了几分温柔。
只那么短短的一眼,陆暄便觉自个儿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上隐隐有了几分燥意。
他慌忙别过视线,心中暗骂了几声,另只手猛地掐了把自己大腿内侧,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方才平复下来。
“怎么了?”
苏婵并不知道他心里方才经历了怎样一番斗争,调笑他道:“现在反悔可不算临阵退缩。”
“才不要。”
陆暄托着脸,不让她发觉自己的异常,眼睛瞥见不远处摊开的诗卷,突然想到肖唯唯好像跟他提过一嘴,便问苏婵:“听后日你算在南园办一场诗会?”
“嗯,是有这事儿。”
“都邀请了哪些人啊?”
苏婵了一串名单,大多是京城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多不在朝野,只是单纯的文人间的集会,陆暄本觉得没什么兴趣,可他一想到上回那张《嗅花图》,心里就堵得慌。
巧的是,他还真从苏婵口中听到许鉴的名字了。
可陆暄不好这人的不是,也没法直接提要跟着一起去,毕竟不是休沐日。
便轻哼了一声,不话,却是叫人瞧得出他的不高兴来。
苏婵是了解他的,一见他摆出这神色,就猜出他的想法来,不禁抿唇而笑,“想去?”
陆暄当然不会“想”。
“还行,不过我又不会写诗,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陆暄瞥了她一眼,“你玩得开心就行,我无所谓,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这她应该听得出来,其实他很想去吧。
“得有道理啊,”苏婵望着他,温和笑道:“那你留着,乖乖上课。”
陆暄:“……”
……
诗会那天,南园很是热闹。
除了从前就常往来的友人墨客,苏婵还邀请了京城一些颇有才情却受累于身份的女子,她们自是不便与儿郎一样抛头露脸,苏婵便在南园用竹帘和屏风隔了一块区域,让她们也能参与其中。
肖唯唯也来了。
虽她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但她喜欢热闹,一来便跟跟屁虫似的,苏婵到哪她跟哪儿。
陆暄没来,肖唯唯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有了几分同情,心想着,这下表哥对苏姐姐来,跟国子监其他人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真可怜,单相思真的太可怜了。
可另一方面,肖唯唯又有些忐忑难安。
她知道表哥并非是一个低调的人,喜欢什么,便恨不能昭告天下,想要什么,自也会不遗余力地去争取。
肖唯唯如今是不晓得,陆暄对苏婵的喜欢究竟到了各种程度,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他的喜欢和她一样。
只是单纯的,出自对美好的人或事物的欣赏和喜欢,而不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感情。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苏婵的声音把肖唯唯的思绪拉回。
她顺手将自己方才作的诗递给了书童,转而又问肖唯唯:“是觉得无趣么?”
“没,没有的事。”
肖唯唯立刻否认,虽然她确实看不懂这些人写的诗作的对子。
不过也有挺多人作画的,拿着斗大的笔,唰唰几下,也没见画出个什么东西来,就有许多人在旁吹捧喝彩。
肖唯唯想着苏婵也是会画画的,便拉着她的胳膊,“姐姐,你也画点画儿呗?我想看你画画。”
苏婵神色微微一滞,不着痕迹地拒绝道:“今儿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作画须得心境平和,今天我是东道主,手上要忙的事情许多。”
“这样啊,”肖唯唯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又想到什么,瞬间笑逐颜开,“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苏婵扯了扯嘴角,心里渐渐染了苦涩。
怕是,以后都不会画了。
……
诗会进行到一半突然被断。
前庭的文人们正诗兴大发,忽然闯进了一群人,各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手里还拖着家伙,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因是文人集会,南园并没有什么防卫,顶多肖唯唯带的几个暗卫,可对方乌泱泱一片有好几十号人。
后院的女眷们听到动静,顿时有些惊慌,这时云知过来,同苏婵了几句什么。
“苏姑娘,这是……”
见苏婵神色从容,不像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众人不禁露出不解的神色。
毕竟这地儿是苏家的,这要闹出个什么事儿,苏婵定是脱不了责任的,可她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面对众人的困惑,苏婵笑了声,轻抿了一口茶,想了想,“不知诸位,可曾读过白乐天的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清苏婵的想法。
有个姑娘是唱戏的,曾唱过杨贵妃,但因着自己的身份先前一直不敢开口,听苏婵这么一问,便大着胆子,颤巍巍举起了手。
“喜欢哪一首?”
“长、长恨歌,”姑娘低着头,声音的,“我只读过这首。”
苏婵视线落到姑娘身上。
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娇,五官生得极为清秀,虽未脱稚气,却也能见其美人相。
看着看着,苏婵的眼眸渐而带了几分深意,便放下茶杯,“皎皎,是吗?”
皎皎以为自己错了话,赶紧低下头,懊恼地咬住唇。
“我也很喜欢《长恨歌》,”苏婵温和笑着,意味深长地了句:“不过近来,我更喜欢读他的《观刈麦》。”
……
断诗会的那些人并不是什么街头恶霸,而是从底下乡镇过来的农民。
因纳不起夏税,土地被官府收走,走投无路了,方才到京城来谋出处,然而放眼启都举目无亲,恰听闻京城许多文人都在南园集会,便上门求助。
不过半天时间,诗会上作的诗便从刚开始风花雪月的抒情诗变成了慷慨激昂的讽喻诗,偏这些文人在京城还有些名头,诗文一传开,引起了不的关注。
官府介入一问,才知这些人,竟是从郓州北面的乡镇一路过来的,鞋子都磨破了,裸露在外的脚趾头溃烂流血也强忍着,一个劲地恳求官府给他们一条生路。
“咱们苏大美人随手办个诗会,就在京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长公主摇着扇半挡着脸,语气带了几分调笑,“所以,你是真不怕将来世人都唾弃于你,好端端一书画世家的姑娘,偏搞这些阴诡之术。”
她话里多是出自友人的劝诫之意,从苏婵决意进国子监始,这样的话长公主就明里暗里了许多次,是当真惋惜她一个女子委身于京城做这样的事情。
苏婵笑了笑,随手将新调的香料撒进了香炉,看着炉顶冉冉而起的青烟,轻吐出一口气。
“那些人多是从平阴来的,平阴是曹家的封邑,为陛下所赐。平阴虽不大,可曹章这些年指着它捞偏门,赚得可不少,若是能让陛下派人去查一查平阴和曹家的账,”苏婵顿了一下,“兴许,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长公主没话。
“殿下……可是有什么疑虑吗?”
“本宫突然想到,你这些年应当一直都在京城,不怎外出,”长公主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困惑,“平阴百姓的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大约是早就猜到长公主会这样问,苏婵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祖母这些年在外云游,听她起过。”
长公主眉心一挑,显然是不信的,可苏婵不愿与她讲真话,她便也不追着问了。
“对了,曹贵妃产的事情,本宫好像还没同你过。”
苏婵微微一愣,跟着就听长公主平静道:“她怀的那个孩子,不是陛下的。”
“……”
“所以,你的这诗会倒是办得及时,”长公主顺手扶正了头上的金色发簪,轻勾红唇,“曹章那老狗,这回是躲不掉了。”
……
曹贵妃那个孩子不是顺昌帝的,这事着实出乎苏婵的意料。
前世她在赵家的时候,只偶然从赵琳琅那里知晓曹章在自己的封邑越权改制,又钻了税法的空子贪贿,得来的钱全用于在郓州当地豢养私兵,意在皇权。
她本来以为,曹章应是在有了那个孩子之后才萌生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想必曹家当初扶顺昌帝登基时就已经心怀不轨,后来赵琳琅才对他阳奉阴违,怕也是因为发现了他的意图,而后投诚魏王。
苏婵手里拿着笔,正望着白纸上写的几个字想得出神。
她总觉得自个儿如今的记忆力不比真正年少时,想事情的时候总得用纸笔写下,不然想着想着,就忘记前面的事儿了。
笔头无意识地蹭着眉心,苏婵视线落到“赵”字上,不由陷入沉思。
算时日,他被发配已有两月余了,可苏婵从来不认为,那个当初能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前后经历了七次贬谪、无数次刺杀的赵琳琅,真就那么容易折在如今。
当初他离京前敢拦自己的马车,定是做好了日后会回来的算的。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迷。”
少年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婵吓了一跳,眼眸还未抬起,手立刻将桌上的纸掀去一旁。
然在她略有些慌张的遮掩之下,陆暄还是看见了那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上,赫然写着个让他很不爽的字。
“怎么不敲门?”
虽然极力掩饰着,可苏婵神色中还是有几分少见的慌乱,陆暄假装没看到刚她写的东西,一脸无辜地看她,“我敲半天了,你没听见。”
少年两只手撑在桌上,宽大的身躯遮挡了苏婵的视线,将她笼于阴影之中,带了几分莫名的压迫和逼仄感,苏婵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别过视线。
这还是第一回 ,苏婵在他面前露出这般不自在的神情。
陆暄瞧见了,不禁勾了勾唇,仿佛要故意逗弄她一般,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明知故问:“你躲什么啊?”
“……”
似是觉察到少年人的故意,苏婵顿时不躲了,眼神淡淡地睨向他。
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静如止水,就那么平静地对望着、纠缠着,咫尺之间,却是谁也不肯先退让。
时间悄然流逝着。
陆暄的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视线不经意从她清亮却淡然的眼眸落到她的嘴唇上,呼吸便微微一滞,方才的笑意瞬间凝固不见,只余了几分强撑着的难堪,却被他极力地掩饰着。
不肯认输,却又做不到像她那样真正的坦然,至少陆暄不能不承认,刚才她那个动作,自己心里是在意的。
他不喜欢苏婵像不信任别人一样,对他也有所设防。
“世子,”最终,是苏婵破僵局,淡漠而疏离地别过头,“你逾矩了。”
头一回,苏婵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话。
陆暄心口闷了一下,瞬间有些赌气地坐回本来的位置,侧对着她,余光却见她已经顺手把刚写的东西扔进了香炉里。
那张被她画得乱七八糟还怕被他看见的纸,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化成了灰。
陆暄咬咬牙,假意不知晓她突如其来的戒备和疏远感,“你怎么都不问闹鬼的事情?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个。”
“凡事自有当操心的人操心。”
“那我呢?”
苏婵抬眸,便见着那少年忐忑而认真地望着她,十分在意地问:“你也不担心我?”
“怕就不要去了。”
“……”
陆暄猛地起身,似乎是对她这明显转变的态度不满,一时有了气性,可苏婵永远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在意的、难堪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起起伏伏,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压根不在意。
想到这里,陆暄心中陡然生了几分报复性的恶念,他视线堂而皇之地落到苏婵脸上,盯着她那如娇花一般的红唇,眸色渐深。
声音却平静如常的,“我生辰那日,你过要给我礼物的。”
以往陆暄的生辰宴都是很隆重的,他那么张扬又喜欢热闹的人,可那天他却发烧躺在榻上,兴许连顿像样的饭也没吃上,还一连病了好些天。
思及此,苏婵心中还有几分愧意,毕竟前夜,他是从她这儿淋着雨回去的。
便终于缓了神色,“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
“尽量吧,”苏婵想了想,“别太过……”
声音戛然而止。
视野再度被那个少年所侵占,随之而来的,还有落在她嘴角的,温热的柔软。
陆暄手撑在她那三尺不到的楠木桌案上,俯身往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而易举地侵占了她全部的感官,那份情愫,便也随着这个僭越了的触碰,悄然生发开来。
卑鄙却又令人忐忑,不安却又让人难以抑制。
他掌心攥着一把汗,指腹下意识地用力,指尖泛着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太想要看见她惊慌无措的神情,陆暄亲吻她的时候,并没有闭眼,如深涧一般的眸凝着她,毫不避讳。
心跳如擂鼓般,他不知是谁的。
也许是他的,也许只是他的,可——
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在那姑娘看似平静的眼眸之下,发觉了那极力掩饰着的惊诧和慌张。
嘴角便往上扬了扬,他终于往后退了分毫,留了可以喘息的余地,让紊乱的气息流窜其中,唇上还带着她嘴角的温度。
而后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方才吻过的地方,眼里藏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
“收到了。”
作者有话要:
请夸我肥!!!
本文《诱师入怀》,又名《所有人都在搞权谋而我只想谈恋爱》《我想跟她谈恋爱但她只把我当崽崽》。
甜甜的日常之后,我要开始走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