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来信·
苏婵离京这几日,登门的人不少,除了朝廷官员,还有些往来的文人好友,个别投过卷的监生晓得她病了,还备了薄礼要来探访。
不过苏府的人到底还是机灵,对外称病拒见,加上苏家一贯的行事作风,苏婵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避与外人的往来倒也是情理之中,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怀疑。
苏婵回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便是林知南,他并不知晓这几日苏婵偷摸出了趟京,关心了几句她的身体之后,他便开始正题。
是关于齐尚的。
“找到他了?”
林知南点点头,他如今的官职虽然清闲,但要在宫中找个干杂事儿的阉人并不难。
“你托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他妹妹的事情,他表示很感激你,若是你想亲自与他见面我也可以想办法,但是,”林知南话锋一转,停顿片刻,“出于私心,我还是不希望你同此人有过多的来往。”
这话本也是出自亲友的劝诫,林知南这人在朝政上虽没那么大的野心,但识人断物的眼光却是极好的,苏婵执意与齐尚这样的人往来,揣着何种心思,他自然能猜得出来。
苏婵当然也清楚他所劝为何,却假意没听懂的,只笑了声:“多谢表哥。”
林知南欲言又止半天。
苏婵察觉到他有话要,“表哥,有话不妨直。”
“……你别怪我多嘴,”林知南的双手略有些不安地交握着,斟酌再三,“你和世子虽是师生,可到底年龄相仿,他又是个外男,这男未婚女未嫁的,是不是还是应该,适当保持一下距离?”
他的应当是前几日苏婵病倒后,世子在苏府主持大局一事。
本也只是善意的提醒,可苏婵听了这话,仿佛是让人抽了一耳光似的,羞耻、难堪等各种不好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人无地自容。
可她面上一点儿不叫人瞧出来,轻笑着解释了句:“世子是个孝顺孩子,当时大约也是急了,没有想那么多。”
但愿如此吧。
林知南在心里暗暗地想,与苏婵又聊了几句,便先告辞了。
这会儿已是七月初,田假结束,国子监正是忙碌的时候,苏婵回来两日,便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江然抱剑坐在书房门口,背抵着门侧,身前放了个香炉,大约每一炷香的时间,她便会提醒苏婵该歇会儿了。
不厌其烦。
却也执着得让苏婵头疼,毕竟她是个一开始做事儿就不能被断的人。
终于在江然点上的第四炷香燃尽的时候,苏婵耐不住了,赶在江然开口之前便道:“你这样我效率会很低,可能半夜都做不完。”
“那就明天做,”江然一脸认真,“主子交代过,你的身体最重要。”
这语气,还真是跟她家主子一模一样啊。
苏婵叹了口气,“事事都留到明日,那得几时才能做完?”
可毕竟人家也是为着她好,苏婵没办法太强硬,便同她商量,哪知江然这个脑子轴的,半点都不肯通融。
苏婵气笑,“你主子没同你,可视情况灵活变通吗?”
“没,”江然十分实诚,看着炉里的香燃尽便立刻插上一根新的,“他只跟我,您比他的命还重要。”
苏婵微微一怔。
这话从江然口中出来分明平平淡淡,可苏婵却瞬间就能想到,陆暄这话时会是什么神情。
便沉默下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
快到傍晚的时候,长公主来了。
苏婵直接请她去了书房,一盏茶还未烧热,长公主便开门见山:“诏书。”
她看着苏婵不紧不慢地拨着壶底的炭,“有着落了么?”
“还重要吗?”
苏婵笑着反问,放下手中火钳,“那封诏书的存在,无非只是让陛下迫于颜面不好明着针对而已,可如今,王爷与世子都已不在京中了。”
长公主抿着唇。
她是个聪明人,自从知道曹章在平阴贪贿苛税豢养私兵,她便猜到陛下派魏王去查案是着怎样的如意算盘。
顺昌皇帝早已忌惮魏王多时,魏王去郓州查案,曹章也不可能真的让他拿到证据带回来,而对顺昌皇帝来,他只想要一份可以面向天下人定曹家罪状的证书,无所谓送回证据的人是谁。
于是,于曹章而言,魏王是敌人,而于顺昌皇帝而言,他的这位兄长,是一颗弃子,他险象环生查出来的证据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魏王,他是在郓州查曹家的时候出的事,这一笔账,谁又能将之算在顺昌皇帝头上呢?
“王爷应当不会有事。”
苏婵给长公主倒了杯茶,听了这话,长公主轻轻皱眉,“你如何肯定王爷不会有事?”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除了你我,不能让王爷出事的人还有许多。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事情,便让他们去做吧,”苏婵没有将话透,但她却可以确定,赵琳琅如今找上广宁侯,定然也是做了算的,“倒是我们如今,不能坐以待毙了。”
长公主手抖了一下,虽然她很快掩饰起来,但苏婵还是看穿了她的顾虑。
“殿下可是心软?”
“怎会?”
长公主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冷笑,“从他拦下侯爷家书的那一刻,我对他就不存在心软不心软了。”
只是,朝堂向来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将来哪怕是魏王坐在那个位置,长公主也不能保证有一天,他不会像如今的顺昌皇帝一样,对她动手。
但这话,长公主没有同苏婵,时局不定,谁也不知眼前人将来会站在怎样的立场,她如今信任苏婵,可不代表苏婵永远能够信任。
这一点,苏婵自然也是明白的。
“韫玉,”长公主唤了苏婵的字,两人都沉默片刻,她看到对面那女子手指轻勾着黑瓷壶口轻涌出的氤氲热气,半晌后才开口问她:“当真要如此吗?”
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情绪,可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她心生了恻隐。
可苏婵知道,她方才否认过,因而长公主这话,问的并不是“他们”是否真要如此,而是“她”。
这个“她”,是指的苏婵。
长公主在以一个长辈、甚至是一个友人的身份问她,这条路,她是不是非得走不可。
苏婵平静地与长公主对视着,眼里带着一贯的笑,温和却疏离,让人靠近不了,也猜不透。
她看到同样平静的长公主的眼底,流露出了几分哀怜与不忍,便笑了声,回应:“当真。”
“你清楚你我如今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成败暂且不谈,这与你苏家百年来一贯坚守的原则可是背道而驰。”
“我清楚。”
苏婵淡淡地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又重复:“我清楚的。”
“那你为何……”
“因为,”苏婵顿了顿,“一个人吧。”
她轻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入口幽香,回味微甜。
“那个人曾经同我过他的理想。他,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1」国以民为本,而非君王,更非权势。”
“他想要天下殷富,百姓无内外之徭,少有所教,老有所依,米至十余钱,鸡鸣狗吠,烟火万里。「2」天下人心归向,四海清平。”
“可这一切,如今的朝堂是断然做不到的,”苏婵笑了一声,口中仍旧漾着龙井留下的那阵清香,“我没他那么崇高的境界,但我想,我可以倾尽所能,帮助他去完成他的理想。”
……
夜里苏婵正在桌前细看新监生的名单和一些附加的信息。
新监生得在授衣假之后进京,算算时间,还有两三个月,这回因为各种原因,监生名单里倒是少了许多世家相关的人,多了一些正儿八经的寒门学子。
苏家没办法短时间内把这些人的家世背景为人品性全部了解清楚,但却能在名单中找到一些她还算熟悉的,便做了标记,尤其是那些将来有机会成为国之重器的,她都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
这些人在如今的朝廷可能没法大施拳脚,可将来魏王登基,陆暄为太子,这些人便可为之所用,大展宏图。
毕竟父子俩都是求贤若渴的人。
一来二去,夜便深了,这回江然没像白天那样,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她歇着,这会儿她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是去休息了吧。
苏婵想,毕竟一路回京,路上奔波劳碌,加上江然得时时确保她的安全,夜里自然就睡得不好,如今在京城,她倒是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然而很快,苏婵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江然,她没睡。
不但没睡,还不知问哪个丫鬟找到了她平日用的木盆,端了盆热水过来,里面泡着药,是那天陆暄给她泡脚时候那个方子。
“好了,”江然辛辛苦苦把脚盆端进来,袖子都湿了,人累得在地上直喘气,“主子交代过,要盯着您,至少两日泡一次脚。”
“哦对了,泡完脚,您的睡觉时间也到了。所以呢,我也就不逼着您中途休息啦,您抓紧时间。”
苏婵:“……”
……
于是,苏婵两辈子头一回因为昨日的事情没有做完而起了个大早,这种情况,她也睡不好。
天刚亮一会儿,她便已经梳妆好去了书房。
一想到等下还得出去,苏婵无比希望江然这会儿还没起,姑娘家的精力应当没这么好。
然而,当苏婵看到盘膝坐在书房门口发呆、手里还捧着只鸽子的江然,她突然悟了。
这可是,陆暄亲手带出来的下属,他身边为数不多的近卫,都下属随主,苏婵觉得自个儿实在不该低估江然。
“您起来了啊。”
江然的脸有些肿,眼皮耷拉着,看来是没怎么休息好。
苏婵“嗯”了声,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手里的白鸽,“是世子来信了么?”
江然点点头,摘下了鸽子腿上的信笺递给苏婵。
“这么快?”
苏婵接过信笺,还有些惊讶。
她从历城回京倒是不远,大半日便到了,可陆暄此去郓州,快马加鞭也得至少四五天,不眠不休地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莫非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儿了?
这么一想,苏婵赶紧拆了信笺摊开,便见,那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嫣色信纸上,少年用楷一笔一画,却只写下了三个字——
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
[1]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
[2]《史记·律书》记载汉文帝时期的一段话。
苏婵:回京的第一天,该动手了。
世子:异地恋的第一天,想她。
作者:给错剧本的第一天,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