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变天·
已近深秋,树木枯黄,枝桠都光秃秃的了。
好在今儿阳光明媚,晒在身上倒暖和,陆暄枕在苏婵腿上,手背在眼睛上挡着光,脸微微朝里侧着。
外头还不知是如何地兵荒马乱,他倒是睡得安稳。
苏婵轻叹一口气,伸手将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
不是第一次了。
别看陆暄性子这般张扬,其实他是个顶不喜欢与人交道的人,尤其是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的老狐狸,他见着都烦。
于是,每回朝中因为个什么事儿争论不休,要他来背锅拿主意的时候,陆暄就往苏婵府上一躲,任由外头吵得天昏地暗。
她那时,只觉得这是学生对老师的依赖。
毕竟君臣先于父子,陆暄不可能时时进宫去见他母亲,长公主那边要避嫌,整个京城,唯一能予他一方天地的,便只有苏婵这里了。
……可于那时的苏婵而言,他又何尝不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呢?
“姑娘。”
青音的声音拉得苏婵回了神,她下意识“嘘”了声,看到陆暄没动静,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捂住他耳朵。
“吧,”苏婵压低了声音,“外头情况如何?”
青音看着躺在苏婵腿上的世子,迟疑片刻,还是如实道:“广宁侯和沈将军带兵进宫护驾去了,长公主还在宫里。听……”
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听陛下受了惊,如今病倒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
陛下病下了,如今宫中便是长公主执掌大权,朝廷各方必然有诸多不满。
“王爷呢?”
“王爷在后头,大约还有明日才到京城。”
苏婵沉默片刻,“余下的事情,就让长公主去做吧。记得提醒她提防着齐尚,切莫大意。”
“是。”
青音应了声,却迟迟没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的。
苏婵察觉到,就问她:“还有何事?”
“……老夫人来信了。”
“祖母?”苏婵微怔,“她是要来启都,还是南下回吴兴?”
“大概是要回吴兴的,不过看信里的意思,是会路过京城的。”
青音看着苏婵的背影,良久之后低下头,“老夫人她,应该是要您与她一同南下。”
没有回应。
青音看着苏婵的背影,担心喊了声:“姑娘?”
“祖母几时到这?”
“大概还要……四五天?”
“想法子让人制造点麻烦,拖一拖吧,”苏婵道,“这几日京城还不太平,祖母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
青音走之后,苏婵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仍旧捂在陆暄的耳朵上,捂得有些紧。
他从始至终一动未动,像是没听着一般。
其实听没听见没那么重要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好,魏王好,都应当要有心理准备了。
苏婵心口发着闷,看了陆暄一会儿,缓缓抽回手。
却被他突然握住,与此同时他睁开眼,眸色晦暗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话。
“醒了?”
苏婵假装什么事没发生地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醒了就起来,我腿要麻了。”
陆暄却没动,他握着苏婵的手,手指缓缓滑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扣地握着,而后脸贴着她手背,轻轻蹭了蹭,没话。
“世子,”苏婵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喊他,“该醒了。”
意有所指地提醒,陆暄自是听明白了,如今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仗着她心疼自己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
终究是无法,去问她讨要一个答案了。
见陆暄不肯放手,苏婵狠下心,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郓州营,”苏婵突然开口,却是问的这事,“你怎么处理的?”
“……没带出来,换了些个将领,让他们留守郓州看住各地,避免曹章有后援。”
“那你用什么兵攻的城?”
“金羽营,”陆暄沉默片刻,坐起身侧对着她,“我等赶到时,京城内禁军已经动摇了,城门防守并不严,没多久,他们就开城门了。”
“受伤了吗?”
陆暄摇摇头,垂眸,“没。”
声音低哑而又有几分委屈的,隐忍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开口,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停手吧,”他,声音里压抑着难言的痛苦,“你是文人,不是政客。”
“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
“那不能是你!”
“只能是我,”苏婵微微一笑,“至少目前,这些事只能是我来做。”
陆暄没话,方才她同赵琳琅的对话他都听进去了,虽然不是很明白,却知道,眼前这个姑娘确实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
可为什么,参与其中的不是他?而是赵琳琅呢?
如果他能像她和赵琳琅那样未卜先知般,那么苏婵就不用像如今这样辛苦。
不用冒着被世人口诛笔伐的风险,去做她从来都不愿做的事情。
“世子?”
“我去想办法。”
陆暄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站起身,“父王了此事之后,我们一家便离开京城,不做这劳什子的皇亲国戚了。我去想办法,带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明显的,自欺欺人的把戏。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曹章没了,曹家失势,陛下病卧在榻,他那位姑母,怕是容不得他们一家有退路。
那位置本就应该是父亲的,当年,是父亲自己放弃的。
大约是这些日子噩梦连连没怎睡好,加上心里装的事儿多,这会子陆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苏婵抬眸看了他一会儿,压着眼底的情绪开口:“诏书,我找到了。”
陆暄背脊一僵。
“在院子里那株上了年纪的银杏树下,我总算找到了先帝托付给祖父的那封诏书。”
陆暄没应声,苏婵就自顾自地答道:“祖父与曾祖父不同,他抱有一颗入仕之心,当年若非京城容他不下,以他的本事与抱负,大约是能在京城有一番作为的。接下那封诏书之时,祖父应当已经辞官许久了,我不清楚,究竟是先帝有意给了他一封通篇空白的假诏书,还是他自己如此为之。”
“不能通篇空白,有祖父留下的一句话。”
她红唇微启,一字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字。”
“你原先总问我,为什么非要留在京城,留在国子监,我想这就是我的答案。……总得有人身先士卒牺牲自己,才能让更多的人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听得这话,陆暄猛然回头,“那你考虑过我吗!你问过我愿意去当这个牺牲的人吗!”
“我们没得选。”
她道出了残忍而又悲凉的事实,“你和王爷没得选,是因为出身。我没得选,是因为……”
“因为什么?”
苏婵笑了笑,“以后你会明白。”
陆暄眼睛微红,死死盯着她,攥紧了双手克制着,压抑着,好像随时就要爆发一般。
他清楚的。
魏王府没得选,他没得选,生在皇家本身就有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不像父亲那样天真,天真到以为他们一家当真能在如今的境况下全身而退。
……退不了的。
从顺昌皇帝宠信曹家而开始忌惮自己的兄姐时,魏王府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这就是他生平最厌恶的,是最容不得去考验的人的心。
可当这些肮脏又残酷的现实,经由苏婵之口平静而又淡然地陈述出来时,早就认清了事实的陆暄还是难以接受,更无法去想象……她竟然,可以这般冷静地参与其中。
陆暄别过视线,望向寂静萧瑟的水面,风荡起了圈圈涟漪,他想到第一次见到苏婵时的情形。
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喝醉了酒,仰躺在舟上无拘无束。
如今已近深秋,天气晴朗,她端坐在池塘边,表面看似云淡风轻,却终归是被许许多多不知名的线缠绕着、束缚着,怎么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不能是普普通通的?”
秋风刮得陆暄眼睛疼,他背对着苏婵,没有回头,语气却透出了几分歇斯底里,“你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这些恶心人的腌臜事我来做,你只要爱我,毫无保留地爱我……就够了。”
“可苏婵,”他回过头,眼睛让秋风吹得发红,声音沙哑而又苦涩的,“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你自己?”
……
宫中有长公主掌控大局,京城的情势暂且安稳下来。
陆祁庭回京后进了趟宫,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起了阵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和枯黄的落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他坐着马车一路沉默地回府,途经已经恢复了热闹的集市。
路边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夸着自家的胭脂又被哪位夫人姐买了去;
街边的乞儿拿着缺口的瓷碗四处讨钱,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
拄着拐杖的大爷们围坐在摊前,乐乐呵呵地吃着茶,不知着什么事。
看似平静如常,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天啊,要变了。
聪明之人早已看穿了朝廷风向,登门造访魏王府的人陡然之间多了不少,魏王妃不擅长应付这些,陆暄又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陆祁庭只好自己来应对那些平日里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
这天,广宁侯夫人登门了,那会儿陆祁庭正在书房与翰林的几位学士着什么事,管家来报,告诉他广宁侯夫人是特地来见魏王妃的,还带了冰人。
陆祁庭稍稍一顿,反应过来——
广宁侯夫人今日来,大约是想要给陆暄议亲的。
作者有话要:
莫慌,任何人都休想靠近世子!麻麻不允许!
这个清宁县主其实主要是女主的一个心结,跟男主(感情线)没有关系的那种!后面会解释的!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