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印象咖啡馆。

    苏志龙原本只是抱着一丝奢望让司机开着车子在这座城市里转悠, 想着或许就能够遇到她。

    那几年楼莺一直和他吵，不许他和前妻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凶起来的时候甚至连生活费都不许再给, 是有了之前那笔钱，怎么也够她们母女花了。

    他知道李兰萍一定对他很失望，或许敏敏对他更失望。

    自从那次因为生活费而大吵之后, 前妻就换了号码，和女儿搬离了原来租住的地方，和他断了一切联系。

    他知道前妻带着女儿改嫁了，也知道她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更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扰她们。

    前几年他得知梁越去世了，他找到了一直想和他合作的叶鸣阳，那子很聪明，也有能力, 缺的只是机遇。他不介意给他一个机会, 条件是让他暗中帮助自己的女儿, 但不能让她们母女知道。

    他没看错人，叶鸣阳这子确实机智, 也帮了敏敏不少忙。可惜在感情上不能后来居上，失了先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几年,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应酬也难免多了起来。楼莺是个强势的女人, 又敏感多疑, 总是怀疑他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两人为此吵过无数次，而女儿在这方面也随了她母亲，每次他夫妻二人吵架的时候, 她都是站在楼莺那边对他冷嘲热讽。

    吵的多了，他连家都不爱回了。

    随着年岁增长，苏志强愈发渴望安定平静的生活。可笑的是，人在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之后反而又感到可贵。他开始做慈善，给那些贫困地区的孩子捐款或物资，媒体都他是慈善企业家，但是谁知道，他这个所谓的慈善家却连亲生女儿都能置之不理。

    每当他看着那些孩子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敏敏，想起她母亲带着她离开时她回头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八岁的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用那双纯净地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他这么多年了依然清晰记得，也让他每每想起时总是感到无地自容。

    他想见她们，又害怕见她们。

    在这座城市逗留了五天，其实该处理的事情早已谈完了，可是他始终没走。如果楼莺知道了，肯定又要和他大吵一架。可是就算那样，他还是不愿意那么快就离开……

    大概，为的还是能见上女儿一面吧。

    苏志龙收回思绪，眼神深沉地量着对面并排而坐的一双儿女。

    他知道这个叫梁锦霖的男孩是敏敏的弟弟，两人似乎关系不错，从见面到现在，他一直隐隐护着姐姐，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和那些浮躁的年青人不大一样，这个年轻男孩身上有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他。他还知道这孩子的成绩不错，做事有条理有主见，梁越去世后，年纪并不大的他算是家里的主心骨。

    这样一个孩子，又是十几年的感情，无怪乎女儿会喜欢他吧。

    只怕在敏敏看来，他这个亲生父亲压根儿就比不上梁家父子。

    他自嘲一笑，目光随后落在梁锦霖身旁的苏敏敏身上，从见面到现在，她几乎就没开过口，此刻更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微垂下头，长睫掩住了双眸，让人猜不透此刻她在想什么。

    二十二岁的女孩，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她的样子和年轻时候的李兰萍颇为相像，五官巧娟秀，有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灵秀动人。

    只是不同于李兰萍的温婉，她的眉眼间多了几丝普通女孩身上不常见的坚毅和顽强，大概是在梁越去世后的这几年中磨出来的吧……

    “您好，您的咖啡。”

    服务员的声音断了苏志龙的思绪，他收回目光，低应了声“谢谢。”

    又看着服务员把苏敏敏要的果茶放到敏敏面前桌上时，不由朝她笑道，“先喝茶吧，这家果茶都是现榨的新鲜水果，尝尝看。”

    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讨好，听得苏敏敏蹙起了眉。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向对面那个十几年未见的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男人。

    “您来找我，该不会就是为了喝茶吧？”

    苏志龙一愣，注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随即笑道，“过来出差，没想到会刚好遇到，这么多年没见了，我……”

    “既然您知道都这么多年没见了，那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苏敏敏断了她的话，神情愈发漠然。

    对面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无措，身旁的锦霖则悄无声息握住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攥成拳头的手。

    她深深吸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苏先生那么忙，想必也没什么时间陪我们，我母亲也还在家里等我们，就先回去了。”

    着站起身来，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待在一块儿。

    梁锦霖抬眸望了眼神色复杂的苏志龙，也跟着站起来，高瘦的身体始终坚定地护在苏敏敏身后。

    眼见着两人起身要走，苏志龙忙开口叫了一声，“敏敏！”

    见她缓缓转过脸来，脸带着毫不掩饰的疏远，他苦笑了一下，“好歹喝了茶再走吧。”

    苏敏敏没什么，抬手端起桌上的陶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始终没有温度。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

    苏志龙张了张嘴，明明是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人，却在那样冷淡的视线里几乎不出话来。

    不是没想过她会恨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女儿竟会恨他如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张巴掌大的脸，企图在上面找到一丝丝对于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父亲的眷恋……

    然而终究要让他失望了，那双澄澈的黑眸中，除了疏离就是淡漠，甚至比看陌生人还要冷淡。

    胸口钝重而压抑，他知道这些都是自找的，颓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去吧，路上慢点儿。”

    苏敏敏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在她之后，梁锦霖匆匆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微沉，很快又收了回去。

    苏志龙扶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了茶座包厢。

    —

    直到出了咖啡厅，苏敏敏依然不发一语，自顾低着头往前走。

    梁锦霖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只有在她差点要撞上电线杆或者路灯的时候拉她一把，其余的大多数，都只是安静地跟着她。

    苏敏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这个状态，绝对不能回家，更不能让母亲知道她见过苏志龙。母亲已经够苦了，她不想让这个消失了那么多年又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再来干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姐姐。”

    在又一个路口的拐弯处，梁锦霖终于拉住了像只蛮牛一样往前冲的苏敏敏，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竟全是泪水，仿佛失控的水龙头一样不住往外流，烫地他心头又窒又疼。

    “锦霖。”

    苏敏敏有些无措地望着面前的弟弟，也是此刻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你带我走吧，不要回家，去哪儿都好。”话刚出口，又是一连串的泪珠落下来。

    锦霖轻叹了口气，她这个样子，也确实不适合回家。

    ……

    —

    城东恒悦大酒店。

    梁锦霖微红着脸从前台服务员手里接过房卡，拉着神情还有些茫然的姐姐坐电梯上了二十五楼的客房。

    苏敏敏已经不哭了，整个人只是像失了生气的布娃娃一般，安静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任他拉着她进门，给她洗手、洗脸，最后一个人呆呆地走到落地窗前……

    高楼上的景致和平时家里看到的有些不同，仿佛整座城市的夜景都尽收眼底，川流不息的车流，霓虹斑驳的灯光和市政广场上热闹喧嚣的人群。

    那些年，苏敏敏不是没有期待过苏志龙的出现。特别是在刚来港城的那一年，下雨天，每当放学后，同学们被各自的父母接走时，她也曾想象过，或许自己的父亲也会突然拿着伞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对她“爸爸来接你回家”……

    可惜就算只是那样普通的愿望，于她而言却一次都没有实现。

    后来，她渐渐知道，父亲不会来了，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

    再后来，梁越出现了，他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待她，甚至比锦霖还疼她。她喜欢那个踏实肯干的男人，也在心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时候，她甚至有些解恨地想着，她再也不需要苏志龙了。

    可是给了她十年父爱的梁越去世了，她和锦霖又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那两年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她又忍不住想着，苏志龙是不是已经忘记她这号女儿了？或许，他是真的不要她了吧，宁愿做慈善，宁愿把他所谓的爱和施舍拿给那些贫困地区的孩子，都不愿意来看一眼她这个亲生女儿……

    于是她渐渐死心了，她认清现实了，她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

    窗外的微光朦朦胧胧地落入玻璃窗内，落地窗前那道纤细的身影沉默地令人心疼，挺直的脊背里又隐隐透出了一丝不服软的倔强。

    梁锦霖缓缓上前，将她娇的身体揽入怀中。

    “姐姐。”

    他的怀抱那样温暖，带着她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将她自黑暗里拉出来。仿佛不愿意放她一个人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紧紧抱住她，用自己的体温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的锦霖，一直陪在她身边。

    那一刻，苏敏敏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冲动，她猛地转过身，探手揽住了他修长的脖颈，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微凉的薄唇。

    锦霖只愣了一下，很快便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头回应她热烈的亲吻。

    屋里的灯还没有开，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喘息声，细碎的光琉璃似的落在那一双紧紧拥在一起的身影上。

    良久过后，锦霖终于强迫自己停了下来，微喘着俯首在她纤瘦的肩窝里。

    “锦霖。”

    黑暗中，她糯软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在他耳畔轻轻响起。

    “你想不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