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空间、阴冷的气流、昏沉的天光、压抑的温度、刺耳的呼啸、支离破碎的光线。

    苏遇寒在梦中不同姿态地自刎，一遍一遍，惊惶不停、哭笑不停、伤害不停。

    他仿若深埋海底，在冰冷刺骨的密压之下被灌入痛苦的回忆，被抽去所有的呼吸，被碾压被销蚀。

    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漫长的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

    “阿彧！”

    “遇寒！”

    “苏遇寒！”

    寥寥星火伴着一声声急迫的呼喊逼至眼前，破裂的光线慢慢合拢成澄澈的光束，银朱色的鱼群游荡而来，恍惚间又慢慢聚作了跳跃的火簇。

    忽而山风乍起，湖泽上的水雾层层捂住苏遇寒的眼睛。杂草丛生，忽然又呜咽着一齐伏倒哭泣。

    苏遇寒脚下突然变作了寒风凛凛的悬崖，断桥木板下幽幽的鬼火狰狞着面孔扯住他的脚踝、撕咬着他的肌肤骨肉。

    赤光跟着蔓延开来，四下明亮，满地疮痍，满山枯骨，满眼惊悸。

    “遇寒！”

    “苏遇寒！”

    是那个嘶喊哭泣的声音。

    苏遇寒抬眼紧紧望去。

    澄澈的光束浩浩荡荡地蜿蜒朝着那人照耀而去，银鱼与火簇铺出一条璀璨的长路。

    高大的男人在沙砾碎石上奔跑着，鲜血洒了一地。

    他在一棵树下站定，笑意盈盈地、眼含鼓励地向他挥手，树枝上燃起明亮的火花，闪烁着、跳耀着。

    他喊：“阿彧——”

    声音混在山风里，又像是在喊：“遇寒——”

    而蹭过苏遇寒的耳朵时，又像是在低语：

    “你不是怕黑么？”

    “美人哥哥，我没有家，没处可去……”

    “这枝头有熹光……”

    “你是第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

    “我折下与你……”

    “师尊抱我……”

    “阿彧，你喜欢我吗……”

    “师尊喜欢吗……”

    “抱歉，阿彧，吓到你了……”

    “你是我的，别想跟别人走……”

    “本想再等几年的……”

    “苏遇寒，等我回来……”

    “我会帮你的，不要怕……”

    “向我索求你想要的一切……”

    “苏仙师，你不乖啊……”

    “就是你，苏遇寒，你要赖账……”

    “亲近的人要有爱称的……”

    “苏遇寒，来吻我……”

    “我心悦你。”

    苏遇寒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被层层积灰、腐叶遮盖的，残存的却又汹涌的心绪托抚着苏遇寒几近破裂透明的身体，将他送出深海、送出迷雾，湿冷却晶莹的液珠洗去污秽与血腥。

    青墨色的衣衫猎猎作响，腰间的暗金豹纹黑带隐隐发亮，手里的烛台白炬跃着淡蓝色的火焰，他踏着光束、踏着银鱼与火簇慢慢走去。

    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一股让人热泪盈眶的力量推动着他的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苏遇寒逐渐跑了起来。

    他似乎知道那人是谁了。

    他要奔往他身边。

    他要跑去拥抱他。

    他是热望。

    唯他是余生热望。

    “入眼皆是苍凉，唯你是人间热望。”

    苏遇寒醒了。

    似乎是做了长长一个梦。

    梦里忘了伤痛忘了悔恨，忘了自己，忘了许许多多。

    不过还好，只是暂时遗忘了四年而已，也暂时魔怔了百年。

    应该也不至于，无法挽回了。

    苏遇寒稍微动了动手指，充沛的灵力环绕在周身。

    他身下铺垫着柔软的白色动物毛皮，仰面正对的是一方如洗碧空。

    苏遇寒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只披了件墨色的外衫。身上似乎没有任何伤口，可是怎么感觉肌肤很是酥麻，而且……还有一处地方感觉很是肿胀呢……

    一个年轻的男子裸着脊背背对着他坐着，看背影有些失魂落魄的，好像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

    苏遇寒轻咳了咳嗓子，道：“请问，阁下何人?”

    陆离听到动静扭过身来，手里还一左一右地捏着细针和苏遇寒的衣服。

    他跪过来，问道：“苏遇寒？”

    苏遇寒先是被他手上和脖颈骇人的伤口吸引了注意一下，接着才对上陆离的眼睛慢慢道：“在下苏彧，表字遇寒。”

    陆离扔下手里的东西，弓起背搂着苏遇寒的脖子抱上去，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你便是陆离吧？”苏遇寒没多大反应，还从容地拍了拍陆离的肩膀，然后推开了陆离。

    陆离脸色一白，点了点头。

    苏遇寒上下量了陆离一遍，目光最后又停留在陆离给他缝补衣服的手上。

    这弟子收的，不但能暖床，竟还能缝补衣裳呢。

    看这满身伤痕的，肯定是被他意识错乱之时强行……咳……

    他微叹了口气，接着用一副复杂的语气拿过被陆离撇在一边的衣袍看了看，道：“让你操劳了，歇歇吧。”

    “苏彧和苏遇寒……神魂相融了？”陆离问道。

    “本来‘凶悍’的七分魂魄舍弃了自我，准备用自身补缺‘善念’的那三分魂魄……”苏遇寒点了点头，怕陆离听不明白，又换了种法，“‘苏彧’想消弭了自我，只留下‘苏遇寒’，以自身滋补苏遇寒的灵身。但是，他的朋友帮助了我，我意外地恢复原身了，现在两魂相融了。”

    “他是谁?”陆折熹？

    “当然，也多亏了你咬我的那一口，”苏遇寒似乎没听到提问，细长的手指轻挑起陆离的下巴，顺着他开口话空当，食指探入摩挲了一下他的牙尖，“听，你要定我了？”

    陆离生怕他再提陆折熹，低着头又贴近了几分，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把控好的委屈愤懑：“怎么？你不让？”

    苏遇寒只是笑了笑，手指缓缓下移，握在了陆离受伤的地方，微微使了使力气，嘶了一声，似乎是有点难为情：“你这般语气，是要我哄哄你吗？”

    陆离俊脸生红，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憋着一股气，偏偏还是不能撒出来的。

    即使是后来对他恶语相向动辄拔剑就劈的苏彧，他都是可以应对的，但偏偏眼前这个是最初的那个苏遇寒。

    他没有苏彧那样偏激阴狠，他没有苏遇寒那样纯善亲和，他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他也不会对他百般温柔，最初的苏遇寒可不就是眼前这般淡漠内敛，白了便是油盐不入。

    “怎么又不话了？”苏遇寒一副趣模样，也凑近了几分，“我会负责的，不用害怕。”

    陆离心想，他这该不会是误会了是他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吧？

    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苏遇寒这人瞎清高责任心又重，如果觉得是他自己强夺了别人的……咳……清白，不定他以后的上位之路会更容易些。

    正要腼着脸顺着他这么认了，却见苏遇寒放下手来在他自己的胸口处裹紧了外衫，两条长腿跪直了几分，竟半撑起脚板来亲吻自己脖颈上的伤口了。

    苏遇寒的声音极低，簌簌沙沙的：“我记得，便是你当年趁我体虚，撕碎了我的灵身吧？”

    “是。”

    随着苏遇寒的亲吻，陆离的伤口肉眼可见地痊愈，他又牵过陆离的两只手来，低下头，殷红的舌尖轻轻扫过皮肉翻飞深可见骨的伤口。

    陆离觉得自己的伤口酥酥麻麻的，消散不去的疼痛突然被阻断，心口密密麻麻地被塞满热气。

    他低声道：“对不起。”

    苏遇寒含情的眼梢上挑，带着一些凛然的气势，倏而便化作温和与笑意：“看你如今这样，也没少遭罪，以后安生些便好了。”

    突然，苏遇寒的动作滞了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稍等……是你强行……”

    苏遇寒严肃地“啪”拍了一下掌，“……了我?”

    陆离作案未遂，不知道该些什么，就点了点头。

    苏遇寒忽然孩子气地一推陆离，低声迅速道：“自己治去吧！”

    然后赌气般背过身去，耳尖还迅速地泛了红。

    竟……

    这些年竟然如此虚弱……

    他竟然是被强迫的那个……?

    他是下边……那个……？

    苏遇寒突然感到一丝丝的……郁闷……

    以及疑惑……

    陆离刚凑过来，就见苏遇寒猛地回头，语气有些不镇静：“不是事后一支烟吗？你为什么事后补衣服？”

    以至于他见到陆离居家良妻般缝补衣服的模样，错以为自己是那个为所欲为的人，还想着该怎么负责……

    陆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应该是苏遇寒在另外的那个世界形成的固定概念了，也大概明白过来向来遗世独立的苏遇寒这是在懊恼自己的男子气魄与能力了，斟酌了一下，才道：“师尊，你想，如果是你的话，你还会在事后砍人吗？”

    “……”

    好像……也有道理……

    那他该从容地些什么?

    苏遇寒搜寻了下这些年两道不同灵身的处事经验，最后憋出了个：

    “那……”

    “我很满意……”

    “……？”

    要不是时机不对，陆离都要笑出来的。

    苏遇寒现在一准是两道灵身刚刚融合，记忆还有些错乱。

    怎么会这般可爱呢……

    苏遇寒蹙着眉头，有些郁闷地又背过身去，忽然又期期艾艾道：“你们豹子……会让人受孕的吗……”

    还把“豹子”和“人”重读了一下，看样子是十分介意的。

    他那两只白瘦皎洁的手略显紧张地交握在腹处，两眼清亮又担忧地看着陆离。

    陆离的喉结紧了紧，刚想，其实我应该是人吧。

    就见苏遇寒又蜷起来侧倒下了，径自嘟囔道：“虽物种不通，构造可能不同，但应该不至于……何况我还是男子……”

    陆离再想劝他安心顺便给自己正正名，就见得苏遇寒利落地把外衫往上一扯，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两条又长又直的白腿在外面。

    “我睡一觉，清缓一下神智，你继续缝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