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归来否?
传闻神渊山上住了一个比山鬼还厉害还邪恶的人,据叫作司慎。
传闻是如何来的呢?
忽然有一夜,家家户户逝去的亡者、失踪的行客忽然一起托梦于家人,涕泪皆下指责“司慎”对自己做出的恶行。
他们被割碎,被融化,被试炼,被作为补品作为药食供其他强大的魂魄噬咬吞蚀。
若只是这种大范围的灵异事件,倒还不足称为可怕。
偏生生这些都是真的。
他们的每一份经历都被记录在诡异的卷宗上,各门派的弟子硬是搬出了能垒成山高的卷轴。
传闻很快被证实。
一时间连山鬼逃脱的事情都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山鬼不过是九十多年前闲着没事闹了几场旱涝,逃出来之后也并未做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恶事。
可司慎就不同了。
司慎竟然盘算着如何创造山鬼一类的恶物。
光看这些卷宗就能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
简直泯灭人性!简直天理难容!
于是各宗门门派又联合起来,制定了一个个严密的部署,主动出击,排查、猎杀可疑修士,闹得各地是人心惶惶。
还有一个传闻就是:九十年前倒霉的苏彧仙师,如今可怜的予止废人,又好死不死地被司慎做了开头菜,形色枯槁地昏死在床上不省人事半月有余。听他的手筋都被挑断了,被他徒弟抱回景行派的时候,创口洒了一路的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各门派去看望的医师个个都束手无策,只苏彧此症状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留在这的只是个勉强苟延残喘的躯壳。若要有人或许可救他一命,那只会是躺在这床上的他自己——自幼便被赞誉为第一仙师的苏彧。
据白栖山山脚的善野寺也去了人,明为探望、实为超度,可是佛经诵了足足十天,送不走,渡不了,也召不回。现在只留下了一个普野大师还在坚持着。
于是司慎的传闻又被坐实了一料:他抽去了苏彧的魂魄!他把苏彧变作了活死人!
前有累累白骨冤魂,现在有处事温善的苏彧,下一个又会是谁?
司慎的带来的恐怖与不安在各国各派心中愈演愈烈。
一夜,普野大师悄然出现在苏遇寒的床前,他身边还跟着娇俏可人的银鱼灵。
老僧沙哑的嗓音轻响在寂寥的雨夜: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黑夜之后红日放光明,时光迅速流逝不肯停)。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水边高地兰草长满路,此道路已遮没不可寻)。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清澈的江水潺潺流动,岸上有成片的枫树林)。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纵目望尽千里之地,春色引人伤心)。
魂兮归来,哀遇寒(魂啊回来吧,遇寒堪哀难以忘情)……”
银鱼灵等着普野大师念诵完了,去看躺在床上的男人,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后声道:“大师啊,这似乎没什么用啊……”
普野大师瞪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这不是试试吗?毕竟苏施主不是挺喜欢诵经文的,万一听到了就醒了呢?”
银鱼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普野大师忽然低声道:“银鱼,你把外面池子里你那些鱼崽儿全都悄悄迷昏了,别让陆离察觉出来,我来替这苏施主把把脉……”
“嗯嗯好。”银鱼灵就知道普野大师大半夜的叫她出来就是有什么大事要办,她也乐得为普野大师分忧,连忙点了点头。
普野大师又心地将苏遇寒的寝殿设了屏障,这才把上苏遇寒泛着凉气的手腕。
“怪了……”
“竟然真的碎了……”
“怎么会呢……”
普野大师自顾自嘟囔着,眉头皱在一起。
“什么碎了?”
忽然间有一道冷冽的男声问了一声。
普野大师吓了一跳,连忙抬眼去看,见一男子倚在花窗旁,闪电雷光透过窗柩花纹一晃一晃地在他冷峻的脸上。
“陆……陆离?”普野大师被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手,“你怎么在这儿?”
陆离迈开长腿走过来:“今夜下雨了,我来陪陪他。”
陆离冰冷的双眸盯着普野大师的手,再一次询问:“什么碎了?”
普野大师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为难道:“出来你可别伤心啊。”
他指了指苏遇寒左腕上戴的手串:“这手串是你从我那拿的玉石串成的,有福瑞,他戴上了自然就是庇佑他的福瑞的。如今碎了,明你师尊也……回不来了。”
陆离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冷得吓人,他嗤道:“是我无意间弄碎的,不算数。”
“哦,”普野大师下意识接话,“那可能是你逼得你师尊回不来……”
陆离冷冷地瞧着他,普野大师自知错了话,苦恼地笑了笑:“大抵是我魔怔了,挺晚的了,我先回了。”
陆离没出声,坐在了床榻上,手掌贴在苏遇寒的额头上。
明明已经不烧了。
为什么就是不醒呢?
门外,普野大师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真是作孽……”
银鱼灵吐出个泡泡,给他们两个隔开雨帘。银鱼灵探头探脑地问道:“大师,苏大人还醒的过来吗?”
普野大师又摇了摇头:“灵锁都碎了,怎么还会醒啊。”
“啊?”
普野大师道:“若有朝一日,你们银鱼寓意的不是最温柔与长情的爱意,而是最虚伪冷漠的算计与利用,你还想清醒吗?”
“啊?!”银鱼灵有些不乐意了,“怎么能这么设想呢!这怎么可能!要是真的这样还不如尽早灭族好了呢!”
“所以啊,还怎么会醒啊。”
银鱼灵蹙着眉:“我还是不懂,苏大人这么坚强的一个人……”
“那也得有让他坚强下去的支撑在。”
虽然你没有开口过。
虽然你都不敢承认。
但你的的确确是将他放在了心里,置于生命与自由之前。
原因大概只是他送你一捧炽热明亮的熺光,他跟你以后不用怕黑。
他跟我啊,我晚间若是感到害怕了,睁眼便是明光,转头便是折熹。
他送我一场光明盛大的银朱色游鱼幻影,他这是清光与热望,他这是最温柔长情的爱意。
他还啊,阿彧,这枝头有熹光,他折下与我。
我是卑劣,我掐灭了手中唯一的熹光。
我是冷血,我亲手害死唯一爱我的人。
可是……
我信你了。
你成功脱身,我陷入死局。
明明我改了阵法……
明明我改了阵法的……
我在梦中惊醒过多少次,我在昏暗处哭喊过多少次,我在酒杯中醉死过多少次。
我以为是自己出了错,害死了你。
只是没有想到,你只是为了沾染我的鲜血,你只是想要吞噬我的魂魄。
你只是想要,利用我,剔去你的软弱,吸纳我的善念。
你也不过是,想要引诱我,奉献血脉与灵魂,帮助你获得自由与新生。
那我的苦难算什么。
我自以为是的救赎算什么。
我唯一的热望算什么。
我算什么。
我们算什么。
“我可以帮到你什么?”
“我想……永远记得他……”
清隽的少年抬起头,一绿一金的异瞳浸着绝望,背后是猎猎而起的大火。
“你想要怎样的记得?”
“我要永远记得他。即便魂魄消散,我也要记得他。即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也要记得他。我要永远、永远记得他。”
“我有一灵锁,”男人向少年伸出了手,“可锁你七道魂魄为执念,只要锁不毁,此念便不毁。”
“但如此,你可能会受魂魄分离之苦,你敢吗?”
少年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扶住男人的手站了起来:“敢。”
“余下的三道……”男人眯起眼,“巧了,主宰你的善念,若你不甚丢失,你会暴虐凶戾,或许会变作自己最厌恶的模样,不怕?”
少年坚定道:“不怕。”
男人又问:“灵锁可护你命魂,同样,若是灵锁受损,你将会生命垂危、魂消四野,不在意?”
少年答:“那又何妨?”
男人哈哈一笑:“你似乎分毫不在意自己被露在外面的三道善魂?”
“有用么?”少年眸光清冷而偏执,“徒有善良,在此世间,活得下去吗?”
“有了这灵锁,你便是缺了那三道魂魄也不会有碍。但是,”男人再次提醒道,“一旦没了这执念,没了这灵锁,你会真的活不下去的。”
“除非,”少年阖上了眼,声音倦怠,“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吧。”
“他很重要?”男人呵呵冷笑,“值得你把命和他拴在一起?”
少年认真地点头,泪水滑下眼眶也都浑然不知:“我愿意把命和他拴在一起。”
“我想永远记得他。”
少年笃定的眼神安静地眺望过身后摇曳的山火。
可灵锁被魂力震碎了。
原来他是不想活了。
魂兮归来?
不归。
苏彧归来?
不归。
我不归了。
山火燎过原野,只留下一片荒痍。
有人在我心里建了一座高楼,我不停歇地往上爬去,寻着顶层那一缕热光。立高处本就会不胜凄寒,我却妄想温柔,妄求温柔。
那人对我:
爱上我吧。
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奔向我吧。
我比任何人都炽热。
我闷着头去了,他却一把推下我,看着我坠落。
我摔死在漫天的火光里。
烈火过境,只留下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