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就因为这个闹自杀？”男人明澈的嗓音叽叽喳喳，“不至于吧？呐！差不多行了啊，快睁睁眼，你把我漏出来了！”

    “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没有入股的苏遇寒，就像一盘散沙，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没有……”

    “行了。”男人低哑的声音疲倦地呵止，“吵死了。”

    昏暗中，一点点清光带着微热的气流出现在苏遇寒面前。

    苏遇寒抬头去看，捧着亮光而来的是短发白T恤的苏遇寒。

    面色冷郁的苏遇寒与面容无辜的苏遇寒面面相对。

    苏遇寒笑嘻嘻地蹲下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告诉我们，年轻人应该专心搞事业，而不是谈恋爱。”

    清光辉映着苏遇寒眼底的疮痍：“你不还是因为死了妹妹要死要活的？差点把自己散成齑粉作养料。”

    三好青年苏遇寒一吹自己的额前碎发，接着笑道：“诶！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我亲自去看了，我妹……啊，现在应该是弟弟，人家日子过的好着呢！对象长得又高又帅，就是……”

    苏遇寒突然有些咬牙切齿：“就是可惜是个男的……苏遇寒！你这同性恋的基因不会顺带着传到我家来了吧？我爸妈离婚不会是还有这隐藏因子在作祟吧？”

    话题扯得有些远，苏遇寒自顾自又带回来：“再了，我这是亲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那还能不可劲儿地稀罕？你这什么折熹什么山神的……怎么能和我家许子相提并论？”

    青衣长袍的苏遇寒神色呆滞了一瞬，忽而笑了：“的确是不能相提并论。”

    捧着光的苏遇寒撇了撇嘴：“那你还因为他自杀？犯得着吗？”

    苏遇寒缓声道：“犯不着。”

    苏遇寒觑觑对方神色：“那你要不先把我拉回去，我这下是真的就快散了。”

    苏遇寒摇了摇头：“我震碎了灵锁，按司盟所讲，我会魂消四野。”

    苏遇寒瞠目结舌：“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一时崩溃，一时冲动，结果玩脱了，脱大发了，收不回去了……？”

    苏遇寒双手捏住苏遇寒的肩膀，异瞳涣散着，魔怔般念道：“并非一时，此为一世。”

    苏遇寒吓得手里的火都要啪叽摔地上了：“你闲着没事谈什么恋爱啊，你有这深情专注你搞个事业他不香吗？！”

    苏遇寒低头看着在掌中跳跃的光簇，笑了笑：“如果连这唯一的熹光都是假的……”

    “如果连我苟活的意义都是假的……”

    “如果连并着命的念想都是假的……”

    昏暗的空间忽然开始崩溃，的光簇不堪重负地跳耀起来，一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

    苏遇寒急忙叫停：“你疯了吧？假的就是假的了！谁一辈子还不遇上几个渣男啊！为这点儿破事儿你要死要活的啊！”

    “我几乎……这一生都没有……非要活下去的意义……”

    “我自生下……便被各种利用……各种抛弃……各种算计……”

    “这般的我，的确不该妄求什么……”

    青衣长发的苏遇寒眼中泣下一滴血泪来，他在破碎锋利的昏暗中一把扯下腰间的豹纹腰带狠命掷远，一时发冠歪斜，衣袍大散，形色疯癫：“有何归恋？作何感念？凭何追悔！”

    “唉——”浅衣短发的苏遇寒蜷在安生的一隅，手里护着光簇，忽然道：“苏遇寒，你看，破碎之境未免不是光明盛景。”

    孱弱的光簇在支离破碎的昏暗之中跳耀，束束清亮的光线在四面入方、层迭交错的凌厉碎仞上投映、汇拢，直透射穿彻斑驳森寒的昏暗，澄激着，璀璨着，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奔涌而来，光耀荒野。

    破碎之境未免不是光明盛景。

    苏遇寒看着那处摇曳的光亮，看着那个平和的自己，心中缓缓升起一股希望。

    是啊。

    何处不遇寒？

    但何处不逢生？

    他竟一直忽视了，与他的生命一同经久不散的，除了并着命的、对折熹的执念，还有他的善念。

    单有善良，当真会活不下去吗？

    苏遇寒定定地看着自己，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又落在另一个自己的手上，眉头忽然松开，像是不经意间作出了什么决定。

    我的手是脏的，满是鲜血。

    但你不一样。

    你既然可以独生，那便应当……

    他衣衫不整地缓缓跪坐过去，手臂撑直、抵在苏遇寒的肩颈。

    对面的青年拉下他的手，将光簇递过来一些,眉眼带笑：

    “不是还有自己吗？”

    “该散的就散了，该断的就断了。”

    “我们该回去了。”

    苏遇寒抱住面前的自己，或者可以是他的“善念”，闷声道：“我以……准天神的名义……赐福与你……”

    光簇没入两人肌肤相贴的胸口处，微微刺痛的暖流游走在两人的四肢经脉。

    “什么？”

    苏遇寒听到那声音骤然间变得清冷威仪，只觉得自己的头顶被震得发麻：

    “赐尔一世新生，魂主七魂，命格杂尘。”

    “破境予生，寒止荒魂。”

    苏遇寒还没来得及些什么，只见青衣男子的身形化作簇簇明火，其中似乎裹着寒冷锐利的碎片，一齐扑向苏遇寒的胸膛，埋没进去。

    刺痛的暖流游走在苏遇寒的身体中，苏遇寒又痛又痒，脑袋也开始发昏。

    隐隐约约间，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手腕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

    然后，伤口开始愈合，留下浅浅的一道淡红色痕迹。

    少年哭喊的声音渐渐消失，奔跑而来的身影后退着远去。

    苏遇寒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忽然感觉，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历过这一切。

    似乎是……

    “可怜的，被自身抛弃……”

    “本神暂且一试，看你能否在异世寻到新生。”

    “全凭造化，便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然后呢……

    一道长长的光束出现在苏遇寒的面前。

    苏遇寒踩上去，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去。

    右侧，青衣的男子面色冷郁，他听到蛊惑般的话语在他和苏彧的耳边响起：

    “把他召回来，把他召回来，你已精通炼魂之法，将他召回来……”

    “只有这样你才是完整的，这样你才是真正的苏彧……”

    “将他召回来，把你的善念召回来……”

    左侧，短发的男孩子一天天雀跃着长大，他的嘴里宠溺地叫着：

    “许子～许儿～如许～”

    “妹妹，看哥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今天做了鱼，你吃肉，我喝汤！”

    “我去学中医，以后我给你调理身体，这样我们许许就可以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了，乖咱不哭了啊。”

    “我家许子可轻了，一点都不重，再来十个哥哥都能背得动！看哥这坚实的肌肉！根本不会累！”

    苏遇寒仔细地看着两侧的自己，看他们哭，看他们笑，看他们摔倒了起身反击，看他们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交汇到一起。

    沉厚的男声在接轨处叫住他：

    “苏彧！”

    “灵锁可护你命魂，同样，若是灵锁受损，你将会生命垂危、魂消四野，不在意？”

    有道疲倦但笃定的少年嗓音回答：“不在意。”

    那男人问：“你似乎分毫不在意自己被露在外面的三道善魂？”

    少年便答：“在意的，只是比起善良，更在意他。”

    “善良可能会消失，但念想的人永远会在。”

    那男人提醒道：“一旦没了这执念，没了这灵锁，你会真的活不下去的。”

    少年答：“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吧。”

    与之重叠的是苏遇寒的声音：“置之死地方而后生。”

    少年苏彧鞠躬：“多谢司盟大人出手相助。”

    成年苏遇寒拱手：“此一世定不负所望。”

    司盟抬起了手，双眼似乎与苏遇寒对视上了。在这穿越百年的虚影的对视中，苏遇寒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一是劝诫：“无论如何，活下去。”

    一是自勉：“无论如何，活下去。”

    苏遇寒转身往前走去。

    司盟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絮语，如同长辈的教诲：

    “赐你灵锁只是想你如遇不幸依旧可以活下来，孩子，看清身边人，心身边人。”

    “若我所卜不错，你会是千万年来此世第一位顺天意而生的新神。”

    “你的苦痛由此而生，欺骗与背叛由此而生，你的爱恨与信念同样因此而生。”

    “终究是我算错了，害你白白受这一遭。”

    “忘记在这里的一切吧，去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竟都是命数，也罢也罢，归来也好。”

    “魂兮归来？苏彧归来？”

    苏遇寒停住脚步，都是命数吗？

    如果苏彧少年所遇的一切都是早早埋伏下的命数，如果他被撕破灵身又融合是命数，如果陆离对他欲下杀手是命数，那他神魂消离是顺应了这命数还是抗争了命数？

    百年前渴望新生与自由的阴暗精怪，筹谋的会不会便是，自己散而复聚、死后复生，历经次次存活与消亡，以死生试炼出他更纯粹的灵体？

    他借着自己斩断了情念，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便只剩下，吞噬自己。

    就像司慎懂得先教养自己三年，等着自己的灵身更加强悍优越才要剥魂喂给那精怪。

    或许，那精怪百年前就想到了这一步，而他赌自己会在认清真相的崩溃中，择善魂而重生。

    因为这样的他简直将会是最好不过的养料。

    苏遇寒垂了垂眼眸，忽而一笑，也是转瞬之间便作下了决定。

    不归便是了。

    苏彧，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