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替你受罚,你予我神籍

A+A-

    “记得早些回来。”苏遇寒轻声完便起身离去,线条清雅流畅的肩颈微微绷着,予人一种他不时便会笑着回过头来的遐想。

    陆离幽亮的眸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脉脉明澈满是眷恋温情,与适才的凶狠判若两人。可直至苏遇寒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陆离也未等到他的一次回眸。

    陆离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红绳,感受到了其上覆着的灵力波动。

    “我会早些回去的。”陆离低声喃喃。

    红绳被他捻作一丝红光,缠绕着他的食指倏然一闪后隐灭。陆离循着这灵力间的细微指引只身寻去——

    握上这红绳的刹那,他便知晓了此物的潜在用处:贯通另一个同出苏遇寒之手的灵物。凭着这似有若无的指引,他大概可以找到另一个被苏遇寒“缚”着的人或东西。

    那应当就是祝严了。

    陆离的眸子沉了沉,唇角平直而僵硬。

    不过同时,他也明白地知晓了苏遇寒的用意。

    他这是要以命相搏了。

    陆离仰头失声嗟叹,气声暴躁又绝望,幽黑眼眸中辍着水光。良久,他攥紧拳,艰难地迈开步子,身形逐渐隐没在斑驳的树荫下。

    晖苍白,天幕上朝云叆叇,扩散出袅袅烟雾,接着浓墨般层层洇开,坠下丝丝缕缕如有实质般的潮湿气息。

    雷霆暴雨恐不久将至。

    苏遇寒回首默立,望了一眼那满池的银鱼,眸光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些。

    “你这是要去寻司慎了?”司盟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带着些隐秘的兴奋。

    “普野大师,你似乎很善占卜,”苏遇寒拢了拢衣袖,微掀了掀眼睫,“总探天机,不会遭谴吗?”

    司盟呵呵地冷笑了起来,答非所问地讲:“若你此时自戕,那我也便不算是窥探天机了。”

    苏遇寒哼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行至神渊山脚下,司盟忽然啊了一声,道:“你感觉到了吗?炼魂阵开启了。”

    “我道司慎怎么多此一举,把陆止白白送去给陆离。”

    “原来是想拖住他……司慎与你交手时,是不是还扼住了你的脖颈?”

    苏遇寒反应平平,淡声嗯了一句。

    “想来你比我更懂这些,”司盟转而笑道,“色令智昏被陆离迷昏了头了?身家性命都敢拿出来硬拼,这可不像你啊。”

    “你不用一再试探我,我就是要护着他。”苏遇寒道,“没办法,见不得陆离受难。”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伤着也就伤着了。”

    反正时候没到,他们应该也不至于会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死他,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就是在进行一个不断互相试探的过程,他们试探他的状态,他在试探自己于他们的价值。

    他承认其中有赌的成分。输了,那就死。赢了,那他将获悉更多筹码,保全他与陆离的筹码。

    “还是莽撞的。”司盟评价道。

    苏遇寒垂了垂眸,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复生由始,他能攒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就凭这股不怕死的莽撞,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在的。毕竟他时日不多,韬光养晦精细算什么的已经不适合他了,没那时间留给他。

    他就是要不要命地冲一下,冲到哪儿就算哪儿了。

    他不想陆离受到的伤害多,就只能拼了命把司慎司盟诸类的注意引到自己身上。只要把威胁引到自己身上,陆离就能少承受些。

    苏遇寒掀睫,神渊山起云雾,烟煴缭绕,似乎都向着他聚拢来了。

    苏遇寒不多时伫立在顶峰,傍身在飘逸的云气中,头顶是阴沉如水的苍极。

    四野寂寥,苏遇寒感受到愈来愈多的温和清凉的气流向他汇聚而来,他整个人似乎都被一层看不见的、绒絮般的、又是水汽一样的光层团团围住了。

    苏遇寒知道自己这是在被动汲取阵中其他人的魂力。

    接下来,就应该是他被陆离吸融了。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苏遇寒静静地等待着。

    高处凄寒,苏遇寒微微了一个寒噤。

    司慎在此刻出现了。

    他嘴里念念有词,苏遇寒含混听不清,依其嘴型依稀可辨他要再度开启阵法了。

    剥他的魂,炼他的魂。

    苏遇寒背过手去,左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断掉的右手。

    他听得司慎问:“怎么?是看清事实便不欲挣扎了?”

    苏遇寒依旧在轻叩指尖,闻言平静地回复道:“那是自然了。昨天能那样你一顿我便知足了。”

    “你把陆离引去白栖山,不就是想借他之手清灭恶念吗?你布置的这般严谨,我能怎么逃脱?”

    “陆离,原山神折熹之身,剔凡世杂念,欲融苏彧之善魂,未成,暂为山鬼。自剔情念消弭之,独少苏之善魂。”苏遇寒勾唇一笑,“现在应该记上什么了呢?”

    “恶念已除,情念亦消,亟待苏之上善之魂?”

    苏遇寒问完这句话,就觉得昔日遭受的疼痛又回来了。肢骸被冰冷的长针钉透,喉骨被暴力碾碎又迅速复原,后颈皮骨被割开口,刀尖伸入挑拨经脉又乱搅一通……

    苏遇寒咬着牙,吸了口气,又问出了他曾问过的话:“你猜,昉娪会因何责罚你呢?”

    司慎却冷冷地笑了:“你以为陆离可靠?”

    他笃定道:“机会就在眼前,他可以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只消站在原地不动就是了。”

    “真是深谋远虑啊苏彧,想借祝严身上的灵锁把陆离永远禁锢在此幻世吗?”

    “他生来便向往自由,你去要他自己走入囚牢,”司慎哈哈地笑起来,“荒谬啊!”

    “而且,你怎知……”司慎漫不经心地捻动手指,语气悲悯道,“我没在那道灵锁上添些什么东西呢?”

    被人抽去骨髓般的眩晕与剧痛折磨得苏遇寒没了回话的能力。

    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沉默着,坚忍着,等待着,陆离。

    白栖山,陆离望着面前一步之远的祝严,冷峻的面容上有两道泪痕。

    还是走到这步了。

    往前,他被永远地留在这,清醒又混沌地苟活。

    退后,他融取苏遇寒,此生相近相隔。

    “可真是狠心……”

    陆离的身体有些发抖,忽而发笑了,声色癫狂悲怆,迈出了最后一步。

    如果可以,我想你能信我,我想你能等我一步。

    但也没关系的,你怎样都好,且顺心去做吧。

    红光乍起,紧紧圈揽住两人的身影。

    对不起,陆离,我让你失望了。

    但这是我在此种情形下能找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了,于你于我都是。

    唯望你能早日心足言欢。

    苏遇寒失神地看着白栖山方向的冲天红光,如同一场浩大的山火在他浅淡的瞳孔里蔓延了开来。

    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不用顾忌会伤到陆离。

    这样就挺好的了,不是吗?

    如果他还有命活着,他就回来找陆离。

    如果他不幸就此与司慎一同消灭,那届时迷魂阵失效,陆离也能回到现世,自在的,无拘束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并且几乎是用嘶哑的声音喊出:“魂魄入体,各归其位,急令在现,吾为封灵!”

    司慎见状,嘴唇飞速开合,一声长喝压得苏遇寒径直跪立下来,膝盖撞在山石碎屑上,铿锵作响。

    血珠沿着苏遇寒的口鼻颗颗滴落,苏遇寒抿了抿血迹,抬头笑道:“晚了。”

    接着,苏遇寒被狠狠砸在地上,额头接着鲜血淋漓,濡湿了墨发。苏遇寒费力地抬起头,骨骼咔咔作响,经历着极大力度的碾压,似乎就要粉身碎骨。

    苏遇寒在重压之下迅速念到:

    “乾坎翻覆,艮震逆转。巽离左右,坤兑前后!”

    两股不可见的凶残力量猛烈地撞.击着,墨色的空中激起惊雷。

    忽的有第三方力量汇来,颜色是幽暗森冷的墨黑,强势地压着情势偏向一边——

    天光云影迅疾逝去,幻世之景顷刻褪了个干净。

    接着,炽热的光穿破云层,带着滚烫的热度、暴厉的锐气,俱投映在伏于地面的男子身上。

    他嘴中念辞不变,燃烧着生命般地呕血道: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只见得,倚虚峰上,白栖山脚,陆寨莲池,乃至苏遇寒身下,细细金光组成圈圈层层的圣洁又诡秘的阵法,四处的阵法又串联了起来,组成庞大繁复的灵阵。

    苏遇寒从阵法中央踉跄着爬起来,再次道:“种种冤情,上通天听,挚爱之丧,愿汝感达。谨肃寸秉,伏请,昉娪!”

    鬼影憧憧,哀嚎遍野,司慎似乎是从中感知到了什么,脸上血色全无,他恨声道:“疯了……疯了……!”

    苏遇寒在这层层迭迭、浪潮般的哭嚎呜咽中,愈发清晰地听到一线清明的女声撕心裂肺般的恸哭,声色中带着往昔的清丽软弱,加之哀绝疯狂。

    “二司孽子!我誓要你等血偿!”

    同时,苏遇寒也听到了司盟气急败坏的骂声:“好样的!我万没料到你要在现世中引她发疯!你够胆,竟是着要我一同陪葬的念头!”

    “届时天破地灭,我看你那灵境护不护得住陆离!”

    “谁让你欲要加害他呢。”

    飓风四起,乌云密布,苏遇寒感受到昉娪的力量飞速攀升,淡淡笑道:

    “陆离与祝严一起,灵境被波及之时,祝严灵息外泄,昉娪自会止消怒气,停下谴罚。陆离便也会无碍的。”

    紫红色的雷霆汇在众生头顶,万籁具止,万物惊惧。

    苏遇寒慢慢叩击着左手指尖,在第一道神罚降落之后勉强睁开双眼,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望着面前骇然喷出一口鲜血的司慎道:“念你我师徒一场,加之百年同门情谊——”

    “你予我神籍,我替你受罚。”

    司慎抬眼望他,依稀中,苏遇寒的身影与一人重叠起来。

    那时,陆离也是用这般口气跟他讲道:“你将他骗到这幻境来,我替你完成百年夙愿。”

    司盟的声音伴着第二道神罚降下的声音在两人之间炸开:

    “不可!苏彧此子万不可信!此时更不可顺其心意!”

    司慎有些惊讶,但还是缓缓应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