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非离不遇
苏遇寒本就是因为怕陆离出事一直紧绷着,现下更是因为陆离直接陷入难以原谅自己的疯魔状态。
多亏司盟嗓门大,他了一大堆话,终于有一句话能成功地让他听进去并刺激到他。
苏遇寒握上陆离的手指,缓缓道:“他不无辜可怜,陆离才是。”
“我爱怜的是陆离,”苏遇寒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明净的脸上是斑驳的血迹,衬得他的神色更加纯澈无辜,“我有悔的是陆离。”
陆离知道这是苏遇寒就要清醒了,遂用手指反握紧了他的手掌,温声道:“你要如何?”
我都依你。
你想怎样,我都依你。
苏遇寒明白地接受到这一信息,抬头看向陆离幽暗柔和的眼眸。
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目光。
陆离只对他一人如此。
魔怔凌乱的心绪在这对望中渐渐安定下来,竞走的一切都消滞了下来,千年一瞬,万年一眼。
苏遇寒再次看向折熹,他身上的恶意虽旺盛却再不能刺伤到他。苏遇寒诡异地又安宁下来,他轻声道:“我与你赌了。”
“那你敢不敢和我走一遭。”折熹温和地笑着,眼底隐隐带着几分兴奋。
苏遇寒认出这神色,当时他催促他动手的时候也是这种愉悦、期待的眼神。
“就一遭?”苏遇寒确认道。
“就一遭。”折熹的语气惑人,不知道的还是他与情人之间的轻声耳语,“我愿起誓。”
司盟这时神色凝重了,出声提醒道:“这一遭可就足够你有去无回的了。”
苏遇寒却道了一声好,也不知是应的谁。
折熹的眸光灼灼,一瞬不变地盯着苏遇寒。
苏遇寒先是冲司盟笑了笑,语气稀疏平常:“作为一个捡漏的,你也是很有职业道德了。”
司盟已经能知道他接下来会什么了,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苏遇寒扭头就迫不及待地吻上了陆离,温柔缠绵又热切浓烈。气息微乱时,他哑声道:
“那我便同他走一遭。”
如果这一次就能解决好折熹的事情,那绝对是再划算不过了。他和陆离哪怕再扛造,也经不起他这么丧心病狂、旷日持久的折腾。
他又吻了吻陆离的眉心,像是在叙什么平常的事,哑笑着补充道:“你去寻我。”
陆离静默良久,道:“好。”
此后哪怕风雪三更,山水万程,我都会赴往你。
苏遇寒与折熹的身影便如此消失在陆离和司盟的眼前。
司盟深觉自己已经被苏遇寒套牢了,遂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怎么就不拦住他?”
陆离的眸底压抑着肆虐、阴暗的情绪,他冷冷地笑道:“不这样,我怎么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彻底杀他一回呢?”
苏遇寒也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要彻底地抹杀掉折熹,彻底地永绝后患。
彻底地,代替陆离被抹杀掉。
司盟话语里有些斟酌:“你又知道什么了?”
陆离擦拭手上的血迹,头也不抬道:“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话,此为遗世,不可立神。”
“这才是折熹要抹杀掉我的原因吧?”陆离轻轻浅浅地笑了,漫不经心却是笃定道,“我为遗世中人,不可分去神力的。”
“这就是规则,谁悖逆了,就要被抹杀。”
时光再次争相竞走,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向既定结局。
天行其道,拓合周转,人世渺渺,万物如尘。
苏遇寒重历一遍千山暮雪撒星辉,飞身而上晔晔生华的古木苍桐,看清池燃起烈焰,长街染血,稚子哭号。
苏遇寒隐隐有了猜测,但毕竟不是他的过往,他心无旁骛,并不陷身其中。
他要保持清醒,绝不能迷失其中。
只要他清醒着,折熹就输了。
苏遇寒一直善身其外,直至艳丽温热的血珠溅在自己的眉尾——他退后了一步,眼前之景转瞬消弭,耳边絮语肆起……
“恭诚我心,望乞天昭。”
“恭诚我心,望乞月怜。”
恍惚中,似乎重返了祭月之时,清池未燃烈焰,但苏遇寒知道自己大概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一年,两年……苏遇寒记得自己是要保持清醒的,在舟侧刻满划痕。
时节如流,而水岸上的人群始终喧嚣。
苏遇寒抛了刻刀,倚在外侧舷窗上,失神地望着破碎的水中圆月,漫无目的地想道:“过了多久了?还有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苏遇寒陷足在了别人的往昔,返还不到现世。
更找不到陆离。
他渐渐地就要记不清了,记不清为何在此,记不清在坚持什么。
也记不清那些与谁刻骨铭心的细枝末节,记不清奋不顾身的怦然心动,记不清孤注一掷的前因后果。
记不清世事,记不清自我。
只记得要无怨无悔地,等他来寻,便是蹉跎一生也无妨。
苏遇寒想道,百年时间确乎是太久了。
久到足够淡忘了所有。
他心里隐约觉得这湖面还是少些什么的,似乎是缺些绰约绮艳的、又纯澈净丽的……莲花……
他有种跳入湖中的冲动,似乎这样,在他溺毙之际或是浮出水面时,就能一瞥到他梦寐以求的身影。
青墨色的腰封紧束在腰际,黑袍略宽松,风起时猎猎作响……
苏遇寒伸出手轻轻拨弄水面,怅然的模样像是要捞取月亮,但终是不得。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长是人千里啊……”苏遇寒望着水中圆月,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郁,轻轻道。
有一红衣少年撑船过来,推动的水波轻柔地拨在苏遇寒的手腕上,他嬉笑问道:“走啊?一起去岸上看看?”
他似乎每年都来,年年脸上都挂着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笑容,嗓音爽朗清越,这么多年了似乎都没变过。
苏遇寒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不能跟他走的,于是冲他笑了笑:“不了,我等人。”
“不是等我吗?”那少年又问,温和的声音有些蛊惑人。
苏遇寒恍惚了一阵,最后笑而不语,只是摇摇头。
“那好吧。”红衣少年撑船走了,绮艳的背影几乎融入粼粼的湖水中,化作夜幕黑水里的一熄渐灭的猩火。
苏遇寒在扁舟上度过了百年时光,或者更久。
久到那不会老去的少年也倥偬而去,再未邀约。
他心里无由地轻松了一下,但依旧迷茫。他只模糊地记得自己要等什么人,但忘却了自己要等多久。
寻常人家也不过百年光景,苏遇寒觉得自己已是白发苍苍,腕间的红痕发着褐色,正是人老去的表征。
岸上已无人,他下了船,茫然四顾,沿着通明的街灯,蹒跚而行。
后落身繁华世间,却是独步百年。每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举目欢喧,却又举目寂寥。
苏遇寒孤身一人走了很久,久到他厌倦了人世,怀念起了荒野中呜咽的风声、切骨的寒凉。
他隐约怀着归正首丘的心绪,踱步空山中,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找寻着。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苏遇寒近乎焦燥绝望地找寻,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满谷清寂的山茶花簇中,找到了一块墓碑。
是他的。
那一刻,苏遇寒知道他要找的就是这个。
苏遇寒舒心地笑了,他快步跑过去,抚摸着碑面遒劲规整的铭字,抚摸着时间在上面彳亍的残纹。苏遇寒将脸贴在碑上,感受着其温润清和的质地。
真好啊,苏遇寒心想,终于找到了。
苏遇寒拥着自己的墓碑,热泪盈眶,终得安眠。
翌日。
天青日宴,烈云灼目。
有一白衣墨衫男子,形貌英挺俊朗,眼若桃花昳丽醉人。腰束青墨长带,带尾以暗金纹着蔓枝香草,幽光泛泽。
他踏过林间蹊径,赤豹文狸自发遥遥相从,辛夷桂木开了满枝,远望如高悬彩绦旌旗。
深山杳冥,白日渐如迟暮。一时云雾溶溶,浮流舒卷,迤逦绵远,循着他的行迹偎依上来。
东风飘缈,细雨清和。
秀雅明净的竹屋阁楼静立风雨中,在晦暝的天色里偏折出温润清亮的光泽。
三两青白瓷缸端列门前,缸中盛开着绰约纯澈的缃荷白莲,碧叶绿沫铺展在水面,朱色银鱼游弋其中。
滴滴水珠从廊檐坠落,砸乱了这满缸的绮丽清宁。
陆离拾阶而上,绿痕濡湿乌黑鞋底。
他伫立门前,白袍墨衫发出轻微的声响。颀立的身姿似是经久不变、邈永不息,鲜明却融洽地合于此景。
柴门轻叩,万籁俱静。
修长的如玉手指从内推开了门扇,来人愣了愣,披散的墨发被凉风吹起翻落,莹亮的水珠又滑落下了一颗两颗。
“啊……”他抬手遮了遮微微发红的眼尾,大半面容晦暗不明,“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我曾……”他有些语无伦次,像是激动,也像是迷茫,“我曾经养大一个少年……”
“我几乎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年轻男子的噪音清隽通透,扫过暮雪苍桐、清池烈焰,依旧明彻如初:“他叫我等他。”
他望向陆离的眼睛,眉眼清透宁和,微一挑便给人脉脉含情的遐想。而他却不自知,直专注地凝视着陆离,似欲探究出什么:“我在等他。”
雷声滚滚,雨幕溟濛,陆离稍靠前了些,挡住萧飒的山风,眸色幽深:“他来了。”
苏遇寒的瞳底有清明的光簇层迭交错、跳耀而生,像是破碎的壮丽景色奋然燃烧,奔涌着漫过疮痍荒境,以复澄澈璀璨。
苏遇寒倏而笑了,刹那间天光大明,绮艳盛生。
他的眼波温柔,眸光流转清润生辉,语气喜悦轻快,嗔怪与邀功的意味皆有,但更多的是珍重与庆幸:“你看,我一直等着你来。”
孤身行迹百年,自知人世潦倒浮沉,时常别离,久难重逢。
但所幸,你寻到了我,我等来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