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何其无辜
苏遇寒压根不知道折熹的消失会不会对陆离有什么影响,但这下好了,他能确定如果是司慎出手的话,陆离就能安然无恙了。
司盟迎着苏遇寒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想要无语凝噎了:“我不能杀戮。”
“折熹只是靠着神力维持的魂体,他不是像我与陆离一般的人,你消灭他算不得是杀戮。”
苏遇寒的声音平和,却无端地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遇寒见司盟的眼神微动,便继续不动声色地讲:“所以,你要与我做个交易吗?你灭了折熹,我便将神力给你,司盟大人。”
苏遇寒将最后四个字念得极轻却又清晰,双眼宁和地望着司盟。
司盟心意微动,尾声有些隐秘地发颤:“好。”
话顷一毕,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金辉萦绕着两人。
司盟看着苏遇寒重新清亮起来的眸光,虽极力遏制,但他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心中不由哂笑。
眼下最着急的明明是他,却偏偏作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唬人。
左右对自己无害,不过就是麻烦些,司盟稳了稳心绪,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应了。”
两人之间的金辉猛地强盛了几分,司盟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你刚刚叫的我司盟?!”
苏遇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不是为了表示对司盟大人的尊敬之心?”
司盟握紧了拳头,堪堪挤出一丝笑意:“好,好,好。”
这虽是口头交易,但苏遇寒偏偏叫的是“司盟大人”,还是情真意切的,而他自己还应了两次!
那就非常有意思了,这就相当于他两人达成了契约,这会时时刻刻约束着他对苏遇寒和折熹的行为!
司盟平复了一下心情,但还是有种自己折腾大半天明明是为了来占别人便宜的,结果却可能会被别人占尽了便宜的愤懑。
这是错觉吗?!
他觉得苏遇寒绝对是故意的!
是不是就等着他一时疏忽给自己下套呢?
司盟冷哼了一声,已经很带着情绪了:“怪不得你能从司慎手上逃出去!”
苏遇寒认同地点点头,“主要是扛造。”
司盟死死地盯着苏遇寒的脸,想看出些纰漏,但深的没瞧出来,就看出苏遇寒淡定的面容下对他的无声嘲笑:
这才对么,即便是捡漏,也不能白让你捡不是?
司盟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悍然加入了战局。
折熹与陆离得正酣。
两人虽下手一次比一次更凶残,但面上却维持着不错的风度,礼尚往来地着口水战。
折熹道:“你怕死吗?你若死了,那就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你会被抹杀所有存在的痕迹。”
陆离一剑归靡甩过去,刺得他脖颈皮肉翻飞,创口处飞溅出大串血珠,他道:“你连肉身都没有,竟然还会流血,真是奇怪了。”
他又道:“我死不死的无所谓,就算是被抹杀了存在痕迹也无可厚非,至少我死的同时,苏遇寒不会因为我伤心。但我一定会让你死的,你今日绝无存活的可能。”
折熹轻蔑地笑了笑,反手削去陆离肩膀上的大片皮肉,刀锋深卡在他的骨节处,道:“我若死了,时空的规则受到悖逆,你们都将不复存在,倒也是个好结局呢。”
“我的阿彧,”折熹的脸上露出些许向往的神色,“他也会陪着我一起了。”
陆离凭蛮力将归靡穿刺他的膝盖:“想得美!”
两人一时近身相贴,陆离右手凝力直击向折熹的心脏,而折熹则赤手穿透陆离的胸腹,指尖滚下颗颗黑血。
司盟就是这时过来的,他一手拍向折熹的头骨——
两处受创,折熹被振倒在地,唇角却还勾着一丝温和的笑。
陆离再欲上前,司盟拦住他:“你别插手了,我来。”
着以目示意远处的苏遇寒。
陆离停下手,直直地伫立在原地,回眸望向苏遇寒。
苏遇寒终于像是松下一口气的样子,身上的那丝郁燥之气消彻得干净。他朝着陆离快步走过去,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跑着。
山火秾丽招摇,虚景落拓缄默。
苏遇寒着青衣浅袍,卷袭着清亮炽热的火光,踏碎色泽斑驳的溪滩,步步向他奔赴而来,热切地,不顾一切地。
此丰颜玉貌是这错乱虚邈的时空里最盛丽的绮艳颜色,他所经处,光明炽烈,热望盛生。
苏遇寒扑到陆离怀里,狠狠地咬在他的脖颈处,热泪洒下:“你要吓死我——”
陆离也紧紧地拥着苏遇寒,手臂上血珠汩汩流出也不肯放松丝毫——此时唯有疼痛可佐证真实。
作为半个和尚,司盟扭过头来,看向折熹,思索着要不要大发慈悲给他蒙上眼。
折熹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经此一击后他伏在地上再没力气起来。
司盟蹲了下来,煞有介事地看着他道:“你你何必呢,折腾这么久还不是给陆离那子做嫁衣了?”
折熹却笑道:“我就偏爱这注定是悲剧的故事,看人兴致冲冲地走向绝路,很有意思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苏遇寒:“就比如——”
苏遇寒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微侧过头来。
“我隔着千山万里,隔着千岁百年,瞧着你向我走来。”
“你奔我而来,我向你而死。”
折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着情话,又像是在缅怀什么。
“我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我用余光瞧着你走,你且与另一个我走吧。”
折熹的语调兀地轻快了起来,嗓音轻哑温柔,听着是释怀,但更像是诅咒。
苏遇寒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电光石火间,他的脑中倏然闪过一句话。
“你也同我经一遭百年孤寂吧,且看会是谁被抹杀好了。”
苏遇寒总觉得他此句的深意像是在遥相回应,他之前意乱疯怔时所的那句话。
“你没猜错,”折熹盯着苏遇寒,面容狼狈但笑颜依旧温柔可亲,“我就是记着这句话呢。”
苏遇寒的脊背一寒,他听懂了折熹话的含义。
他那时郁愤难平,满腔怨恨怒气难以自抑,遂发泄了压在胸口的恶气。
万不成想,这句话竟促成了折熹的觉醒。
苏遇寒如同被钉在原地,他魔怔般地紧紧盯着折熹那双依旧含着笑的眼睛,连陆离唤他都没听到。
苏遇寒心里十分惊骇万分懊悔。
所以……
从此,他便苦心孤诣数百年,勾心算计,推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荒唐闹剧。
这因果周而复始,承负环环相扣,到头来,反不知该怪谁责谁了。
但无辜遭罪的却是他和陆离。
苏遇寒扫过陆离身上惨不忍睹的可怖伤痕,深深地自责了起来。
所以,究其根本,是因为他那时无端释放的恶意吗?
苏遇寒陷入思维的囹圄,心底漫生出巨大的荒诞感与苍白无力的愧疚。
陆离揉揉苏遇寒的脑袋,试图安抚他紊乱不安的情绪。
“普野大师,”苏遇寒偏头看向司盟,神色有些迷茫无措,“你,这该算作是恶果祸乱了我呢?还是我酿造了这恶果呢?”
他那时想着折熹能经一番他的苦痛、能被抹杀掉,而此后数百年折熹也致力于抹杀掉他。
或者,他想陆离被抹杀。
这句话就是像一句赌约,而折熹倾尽筹码想夺得最终的胜利。
折熹,折、熹。
这根本不是什么深情款款聊表心意的誓辞——折取枝头熹光予你。
而是……
“你要折灭什么呢?”苏遇寒黑色的眼眸积潜起浓郁的情绪,阴鸷地盯着伏在地上的折熹。
苏遇寒像是刚刚才能察觉到折熹的可怕与危险,他几步走过去,拎住他的衣领,连指节都在吱吱作响:“你想抹杀谁!”
两相对视,苏遇寒被他眼中的恶意狠狠地灼伤了。
他在折熹的眼中看到千万条陆离惨死的漫长进程。
他们现在所处的不过是计划中渺茫的一条。
折熹温和的声音现在听着阴冷十分:“就像陆离自信于他不会被销毁一样,我同样不会被销毁。”
“只要这世间存有一丝丝恶念,那都会是我向他刺出的利剑。”
“我存活的意义是抹杀,那我势必要抹杀山鬼陆离、折灭熹王陆离。”
司盟紧紧地盯着苏遇寒,终于,苏遇寒的脸上生出极迷茫的神色,双眼圆睁内里却像是在燃着萧条的大火。
司盟心想,完了,他怕是真的要疯了。
苏遇寒开始细细碎碎地笑起来,声.色压抑欢昂,他像是发现了极好玩的事情,兴奋地拉着陆离与司盟分享:
“你看,我酿造了恶,而恶祸乱了我。或是,恶祸乱了我,而我酿造了恶。”
“如此,我何其无辜,而恶又何其无辜。”
苏遇寒轻声笑着,笑着笑着泪水便滑了下来。
他笑到脱力也哭到脱力,干脆就势歪倒在陆离的怀里,最后只能发出断气般的悲恸呜咽。
苏遇寒再不能做其他思考,心中密密麻麻的全是:我害了陆离、我害了陆离、我害了陆离、我害了陆离……
这让他惊恐,让他怖惧,让他惴惴难安,让他愧疚难当。
司盟着急地绕着苏遇寒与陆离走来走去,面上一派纠结。
而陆离则不断地用一双血手去擦拭苏遇寒的眼泪,抬头就见折熹弯着唇角颇为自得地看着这闹剧,他重新拔出归靡,抬手就想活劈了折熹。
折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愉悦道:“你看他,总是这般经不得刺激……”
司盟眼看闹剧要加重,大喝一声:“荒唐!”
陆离堪堪止住动作,但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折熹,恨不能直扑上去啖食其血肉。
“恶者自恶,哪是你一时之举便能酿成的?你可去恨、去怨、去咒骂、去摧灭!但你决不可去怜去悔!”司盟声如轰雷,对苏遇寒当头大骂,“无辜?谁人不无辜?花草不无辜?鱼鸟不无辜?天地山川不无辜?你要一一去怜去爱去追悔吗?”
司盟的衣袖甩得哗哗作响,他先是指了指折熹,借着又指向陆离道:
“若你见他便觉无辜可怜,那你见陆离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