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花灯会。

    今年的他游走来到了一个无名的城镇。

    天色尚早,见还没到最热闹的那个时辰，苏怀悠照例挨家挨户的悄悄摸过去。

    镇子里大半的人家都是寻常百姓家，靠南边和北边的倒是有几家大户。

    站在墙头处,苏怀悠盯着不远处,心想剩下的那两户人家位置相邻,周围又只有几个孩童跑来跑去的嬉笑不止,应该不会出现他想找的人。

    “算了。”脚一点,黑影向着南边掠去。

    “唔！”行至半途,苏怀悠身形突然一顿。

    黑黄的尘土细细震颤，一个又一个接连跃至半空，又跌回地面，如同一只只不安于室的跳蚤。

    人们惊恐的叫嚷天神发怒了,殊不知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无声的威势引得大地畏惧,哆嗦十数秒后才堪堪停下，苏怀悠沉着脸消失在原地。

    某个死胡同内,六七个半大孩嘻嘻哈哈的挤在一块,堵住了胡同口的点滴光亮。

    “真的欸，他是不是个大傻子啊。”

    “他都不知道躲，我娘，这人肯定是傻了的哈哈。”

    “你们看，这傻子在干什么啊真是的，喂，抬头啊，连人话都听不懂吗。”

    苏怀悠心惊胆颤的追踪着那一丝自身灵力的尾巴，最终微微喘着气站在了胡同口,灵力消弭于面前，望着挡在自己前方的几个孩子,苏怀悠头都疼：“你们在做什么！”

    哐当——

    孩子们推推搡搡，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带着一股不好的预感，苏怀悠快步走近，只见刚刚叫孩围住的地方只剩空地，而再要靠近细看，才会发现被垃圾熏黑的地面还散落着一块的莹白光泽，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捡起碎裂的玉石，这块碎玉上雕刻了一片柔软细致的线条，像极了一条鱼的尾巴，苏怀悠握着它沉默了。他察觉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宁愿躲着，也不愿意出现。

    “……”苏怀悠放缓了脚步，慢慢绕过这里唯一的遮挡物，赤脚蜷缩于角落的人受了惊，像只兔子，嗖地抱住膝盖蜷成一团，这是一个弱者试图逃避保护自己的姿势。

    没有轻易靠近，苏怀悠静静的站住不动。

    玉佩碎裂代表了段嘉泽果然没有死。

    可眼前人落魄至极，真的会是昔日那人吗。

    许久，一阵怯怯的泣音响起，苏怀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拉了起来：“你有事吗？”

    “啊！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我对不起，对不起呜。”衣着如乞丐的男人胆怯的低着头，被撕扯凌乱的头发摇摇晃晃遮住了他的脸。

    “你，”苏怀悠被男人嘶哑难听的嗓子惊了惊，随后脸色尤其难看起来，他一把拽起男子遮住脸的黑发，发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苏怀悠定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黑一块白一块的脸蛋，一时语塞，他以为他会悲伤会有所触动，可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干看着，看着那张脸。有些疑惑梗在喉头，他吐不出来，便死命咽回肚子。

    “真的是你啊，”随后苏怀悠自言自语道，“疯了吗。”

    是啊，毕竟是活生生的受了那一箭断魂，怎么可能出现例外。

    那他寻寻觅觅了这些年，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我想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

    事实证明，手中的疯傻男人不过是个问题的额外突口，苏怀悠目光一寸寸冰冷的扫过这具躯壳，他决定放弃带人即刻离开的想法，有一个更方便的方法，可以让他更快得到想要的答案。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等血色褪去，窗外的市集早已兴起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差不多了。”苏怀悠遥遥看了一眼暗沉无月的天际，今夜无风无雨，没想到竟然意外的成全了他的所有期盼，巧合得令人诧异。

    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临近水边的一片幽幽光亮。关上窗户，苏怀悠转身，床榻上躺着一名面容白净的男人，男人双目无神，一副三魂失了七魄的呆滞模样，此时正傻愣愣的直直瞪着自己对面的木质床板。

    这正是白日里寻到的段嘉泽。

    “长生有何用，跳出生死轮回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到现在依旧是想不通，”苏怀悠站在床边，轻声道，“段嘉泽，死亡是什么感觉？”

    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在那个世界他叫苏怀悠，爬到顶端撕裂空间来到这里，就此改头换面成为了平平庸庸的段焕。他过去追着时间跑，现在陪着时间漫步，人们来来往往，他始终一个人，带着无人可诉的困惑，为别人排忧解难。可他到底是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呢？

    “你要是能告诉我就好了。”

    苏怀悠算献祭自己身为跳脱六道轮回的生命，来追寻那个他一直以来在寻求的答案。

    找到了，他死亦无憾。找不到，他也算解脱，就此退出这场人间游戏。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不起眼的城镇客栈，悄无声息的葬送了两名修者。

    苏怀悠没有得到答案。

    灵魂脱离躯壳，接连两下扑通声，苏怀悠叹了口气，看着齐齐闭上双眼的师徒二人，心下难免生出几分伤感。

    没有人回答他，但答案已经在苏怀悠脱离的那一刻记起来了。

    “原来真的是场与我无关的故事啊，怪不得总觉得怪异。”

    “系统，也不在了。”

    脱离后，苏怀悠想起了先前的事情，想起了他确实不是修仙世界的苏怀悠，也想起了他在幻境中看到的种种。事实证明，他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我好像没有关于自己家庭的记忆，但我为什么会有个爷爷？”他知道重病的爷爷是他一开始做任务的原因，可他脑海中原先那个慈祥的老人家在逐渐虚化，虚化成一团阴森可怖的迷雾，“不对，我没有爷爷。”

    结合上回幻境，苏怀悠越是细思越发觉记忆上的漏洞重重。

    “我到底是……谁？”地板开裂，墙壁崩塌，苏怀悠恍惚抱着头回想着一切，脚下的世界一步一步破碎，就像段嘉泽死的那一刻情景的重现。

    “喂！”上一刻还在和系统一起想法子突破乱流区，下一刻就被一股强大温和的能量包围传送到附近的男人还没摸清楚情况，就先一眼看到了他们关心的对象又要再度消失，男人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对方胳膊，黑暗如瘟疫迅速连带着一起吞没了这个人。

    .

    “……系统？”苏怀悠一睁眼，就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好像、似乎、貌似被困在了一具陌生躯壳中。这具躯壳不是他的，也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刺啦——

    他附身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暴行，随意甩了甩蘸着黏稠血液的大刀，状似友好的询问道：“谁在话？”

    “……”

    直面大刀主人方才砍人如砍瓜切菜般利索的暴戾行径，苏怀悠心头一颤，潜意识里不愿意回话，于是只好跟随大刀主人的视线先观望了一下外部情况。

    嗯，尸横遍野，不容乐观，是位狠人。

    锃亮的刀刃刷的穿透距离最近的尸身，又连血带肉的拔出。

    “不话？”那人轻声反问。

    苏怀悠没由来的一阵心惊肉跳。

    不是没见过比这个更残酷的场面，可面对眼前这一切，心头那疑似恐惧的情绪便一层层叠加，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不，系统出问题了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慢慢沉静，大刀主人的视线缓慢扫过周围的一切，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明明确定自己的存在不会被发现，苏怀悠却还是忍不住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屏息。

    “哈。”对方从鼻腔呛出不屑。

    眼前的画面仿佛瞬间被强制压暗，借着别人的眼睛，苏怀悠看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非要大致形容一下的话，就是在场的所有都变成了泛着冷淡蓝色的数据，密密麻麻的滚动着，其中一处泛着金光的位置在这一片泛滥的蓝光中尤其显眼，几乎被人一眼锁定。

    苏怀悠随着身体主人一起盯着那金光，暗想这是什么能力，他这到底附在谁身上了？

    走近了，才能发现金光里还含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红。

    光芒消失的瞬间，面前替换光芒出现的是俩个泡在血与泥当中的人，二人闭着眼睛，一人仰面横卧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仿佛早已在这场单一的屠杀中死去。

    但是方才那种未曾消弭的光芒似乎表明了什么，苏怀悠琢磨着，虽然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但这俩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多人都被抹脖子了，没发现还好，如果刚刚的金光真的代表活人，那么任谁都没道理在犯下这种事儿后留下后患。

    嘶。

    被众人埋没在最底下的少年被人拽着头发，硬生生拖了出来。

    寒光一闪，刀刃没入，血肉模糊，装死的少年没忍住吭哧一声，接着猛地一躬腰，这是被扎得。施暴者似乎还嫌不够，手上轻巧的转了转，直到玩够了，方才抽出刀来扔到一边。

    苏怀悠沉默了。

    要么孤儿院出身要么全家死光光，然后背负血海深仇什么的来一套，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主角配置了。

    地上溅了一地血，恰似少年面颊上的不甘血泪。堪比凌虐的大型虐主角现场，苏怀悠就这么干瞅着当真闹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当过这种类型的反派角色，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忍心。

    这边的大型虐主角现场还在持续进行。

    “纪元玺啊，你就没什么想的吗？”

    “杀了我！”少年眼眸灰暗，像是一柄蒙了尘埃的剑。

    “呵呵呵，我不算杀你，毕竟你们这些人都有意思的很，”视野里那柄血红发亮的刀晃了晃，反光里印照出一张与举止完全不相符的端正容貌，此时正似笑非笑的端睨着人，“今日呢，我留你一条狗命，他日可记得藏好尾巴，别再叫我瞧见。”

    少年垂着脑袋不吭声。

    那人轻嗤，很快把人推到一边，然后无声无息的蹲到一具男性尸体旁边。眼前的起手式像是准备要给人补刀的样子，苏怀悠心头一跳，阴差阳错的开口了：“停手！”

    这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不为所动。手上还不知哪里捡来一把匕首，直直的就要插下去。一旁的少年双目睁得溜圆的，不顾自己的伤势想要爬过去阻止。

    千钧一发之时，匕首突然顿在了半空中，连刀下人的衣襟都没有划破丝毫。

    居然成功了，苏怀悠松了一口气，同时在感受到身体内部那股试图夺取控制权的强势压迫感时，他的面色变了变。

    没想到对方的灵魂能量同他不相上下！

    “走！”苏怀悠一把提溜起地上差点被杀的男人，将其推向火急火燎奔过来的少年。此时那个男人也顾不得装死了，他被推得一个踉跄，没等站稳怀里瞬间多了个半大少年。

    好险！抱着少主，男人下意识回头警惕的看了一眼那个疯子。却与一道如刀视线撞到一起，硬生生刮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忙仓皇逃离。

    苏怀悠却是没有心思再去管旁人了，身体内部的争斗还没结束，对方的姿态凶悍不已，像是巴不得将他撕碎。现在再退让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可惜花费了不少时间，苏怀悠一时大意还是叫对方钻了空子。

    “我会杀了你。”对方牢牢的压在自己的灵魂体上，饶有兴致的宣布道。

    苏怀悠倒也不害怕，对方的语调不像要弄死他，但他也找不到理由解释自己方才的插足举动，总不能他头脑一热就把对方任务对象放跑了吧，只好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没有恶意，后面我保证不会再扰你做任务了。”

    “是么，那我就把那两只敢逃的虫子一块杀了吧。”对方拾起刚刚混乱中掉落在地的匕首，撕下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角，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匕首。

    不干涉就不干涉，苏怀悠无奈的嗯了一声。

    沉默。

    片刻后，一把刀刃被擦得雪白透亮的匕首进入视角。

    苏怀悠茫然注视那位匕首上的人影，不知对方在闹哪一出。

    “喂，骗你的，”他眼尾微微上翘像是在笑，望进眼里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漩涡，“我才懒得去追，没意思。你离我远点。”

    最后那双倒映在光洁刀刃上的眼睛快速的眨了眨，似乎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