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之下,万丈深渊缄默凝望。

    水流挤压冲撞着误入者，恍惚间苏怀悠瞥见水底楼宇那深绿的残影。

    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退拒。

    “啊！！！”脑海深处乍然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仿佛有人在用针尖细细的划过孱弱□□,轻易就掠起一道血线。

    “冷静一点,冷静,没事的……”

    外来的声音逐渐模糊,耳朵仿佛灌满了沉铅,眼前漆黑一片。

    黑暗中有什么扎进身体，拼命的抽取索要着。

    怀素在哪儿、不行他要快点离开这里……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

    “……”

    【成功了！啊啊啊2-33实验目标成功了！太好了，我们先别告诉上头！明天先测试……】

    ……什么？

    这里是哪里？

    闭着眼睛，他只觉自己上不着天下不落地,风吹一口气,便飘飘然如同天地间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始终重复着无处着落的旅途。忘了来处,也忘了去处。

    “那个，我可以出去吗？”他时不时会问一遍这个无聊的问题，像是在期待谁能告诉他一个答案。

    睁眼，是一片空白。

    闭眼，是遍地漆黑。

    黑与白是他最忠诚的玩伴。

    一秒，一分，一刻，一时？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时间在这里从来都没有意义。他只能像只孤独的青蛙,坐井观天的默默等待，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些什么。

    后来,他等来了一个愿意告诉他答案的先生。

    那位先生好奇的来到他的世界，逛了一圈便要带他离开。从此他的世界五彩缤纷色彩斑斓。

    另外，外面的一切未知都是先生告诉他的。

    他是一个新生儿，一个优秀的新生儿，不谙世事，没心没肺，无所顾忌。

    “你不用像人一样惧怕死亡。”这是那位自称怀素的先生告诉他的。

    于是他与生命开着自以为无足轻重的玩笑。

    “没必要，人类只是我们的一种实验工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和人来往多了，当他对人产生了迟来的好奇心时，怀素这样道。

    于是他一步错，步步错。

    一天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他在怀素的提议下，时常转换身份与人接触，协助怀素从人类身上获取需要的能量，作为回报，怀素提供了更多更有意思的世界。他在参与中不断完善自己，人类身上总有着源源不断的新奇，他一面惊叹学习，一面谨记素的那些话。

    ——时刻清醒，不过度，不沉迷于人类。

    但凡事都没有绝对，就像他瞒着怀素，偷偷尾随观察了一个人类，看他自如转换世界，看他狡诈盘旋于所有人之间，看他私底下冷酷理智的计算要如何达到怀素设定的目标，仿佛每来到一个世界，都是一次可怕的新生。

    在这个处处冰冷的地方，这个人是他见过的活得最长久的一个人类，他又坏又自私，凶狠又强大，有时候还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行为，不似他那些畏畏缩缩的愚蠢同类。

    摒弃固有的认知，老实，他感觉这个人类有点像他们。

    这对他而言是第一次，第一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类。一看就上了瘾，一看就着了魔，一看就离不掉，就像人们口中常的注定，也像怀素的数据紊乱崩坏。

    “怀悠？”怀素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太多，单方面切断的联络就像是一页预兆。

    被发现是迟早的，大概，毕竟看一看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毫不犹豫的投身到了每一个有那个人类所在的世界里，与之相识，并肩，再携手，偶尔还会心的利用怀素给的权限暗中助他。

    因为他好奇这个人类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停下。

    “我其实还有个名字，叫秦缈。”一次亲近过后，那个人类主动。

    “嗯？”他其实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却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对方亲亲他的额头：“我们组队吧，我可以让你日后和我一起穿梭每一个世界。”

    人类柔软的唇瓣像是根羽毛，轻飘飘的搔动他犹豫的灵魂。

    后来经历的一切都美好的如同一场梦境，身处其中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其实是人类的错觉，直到最后一天来临——

    “和我一起离开吧。”

    “？”

    “004号系统突发故障后产生了自主意识，把你们这些无辜人卷入其中，利用你们。而我受人委托，是来关闭这里的，放心所有人都不会出事。”

    “……”

    “一直都没问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出去后我第一时间就去找你。”

    “…………”这次的沉默更甚，他的脑海里开始回响起怀素流畅清晰的电子音。那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他名字，他，你叫怀悠。

    “我很喜欢你。”在数据的冰冷洪流中，一个独属于人类的灵魂温柔的抱住了他。

    胸口满是充实，怀抱着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个灵魂，苏怀悠挥开那些自欺欺人的梦魇，面色不变，冷眼注视着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

    这一刻的他是分裂的，一面痛苦不已的抱紧，一面清醒估算着未来。

    他眷恋的埋在这个人类的怀抱中，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意识到了从前的自己所作所为究竟在人类看来有多危险可怖：“我不会离开，也不能离开。”

    骗得了秦缈，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类。

    秦缈再好，自己都无法真正理解他对自己的感情是什么。

    这份源于错误好奇心，长于私心与留恋叠加发生的逗留，应该在这一刻画上句号了。

    况且，他不可能离开系统，更不可能离开怀素。

    “怀悠是我的名字，我就是系统，系统就是我，所以我不会离开。”轻轻推开秦缈，他面无表情后退一步，数据流转瞬之间将他送达至几米开外的地方。

    迎接他的是另一个怀抱。

    “找到你了。”耳畔是一声轻叹。

    熟悉到令他感慨。

    捏着怀素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苍白指尖，苏怀悠眼睛泛酸，很像传中的难过得快哭了。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他眨了眨眼。

    最终这个人类没有践行他的话，而是一个人默默走了。

    在秦缈走后，怀素曾问：“我才是系统，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呢？”

    “我不会让你死的。”苏怀悠攥紧那双当初将他救出黑暗的手。

    “我只是一个在数据中诞生的灵，没什么死不死的，只有你，怀悠，我一直都不清楚你是什么。如果某天我被关闭，你会不会也就此被困住，我很担心。”灰色眼眸的主人静静凝视着他，周身环绕的数据围着他们二位轻盈旋转。

    苏怀悠觉得这些问题都不算问题，他们彼此陪伴了早不知道有多久，少了谁都无法独活：“那也挺好啊，我跟你一起，我们都不会孤独。”

    “胡闹。”怀素无奈。

    系统内的两位都不觉得失去后顾之忧的人类会善罢甘休，他们毫无反抗之力，怀素的能量来源于那些被困的人，而现在，那些人也统统随着秦缈的离开也被一同带着离开了，他们只能等待。

    怀素的能量只够维系系统保持最低能耗的运转，所幸系统内还诞生了极少数的一部分灵，积少成多，他们各自维系着他们自己的世界，坚持不懈的保持着运转，为怀素提供了支撑下去的最后力量。

    而在秦缈走后，怀悠决定利用某个世界里的所学，催眠自己，忘记过去，忘记秦缈，忘记怀素，重新成为一张白纸进入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哪怕只得片刻。

    “怀素，怀素，”他低声念道，“我去去就回，这次我想忘记一切，好好体会那个人类的所谓人生。”

    “我会把解开我记忆的命令藏起来，不过，如果是你，一定会明白的。”

    “嘛，真的找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我总会在这里一直的陪着你。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助了，就拉我一把吧。”

    “你变了，”怀素，“可是，为什么？人类已经影响到了你吗？”

    他不答，只笑。

    在那之后，取怀素的素谐音为苏，怀悠变成了苏怀悠。他给自己下了不少禁制，把一切不似人类的想法全数抹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画布等待着旁人的填充。

    这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

    怀素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真相。

    “如果不是那个人妥协回来了，”一道灰白身影缓缓浮现，“你是不是就不算回头来找我了？”

    苏怀悠转身，一个半人高的白发少年站在不远处，他的声音，正是苏怀悠那常常气急的系统的声音。

    啊，对于系统就是怀素本人亲自扮演这种事儿，他真是一点都不感到不惊讶呢，苏怀悠想。

    “我好想你啊！”苏怀悠自觉的凑过去蹭蹭蹭。

    怀素抱着胸，冷哼一声。

    “现在，我问一句，你给我老老实实回答。”拉起一个透明的隔阂，怀素毫不犹豫的把一旁昏迷的秦缈丢了出去。

    现在是算总账的时间，一切无关外人外事统统滚蛋。

    苏怀悠模样甚是乖巧的盘腿坐下，一副任任骂的怂样。

    “来，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确实是想体验一下作为人的感觉嘛，不过主要想多积蓄点能量，我怕你撑不下去，那段日子你太虚弱了，你要能量，我就想自己给你弄，能多一点是一点，蚊子肉也是肉嘛。”

    苏怀悠理直气壮的解释了一通。

    把记忆清空然后灌输进普通人类的行为习惯，借此无休止的压榨自身的情绪作为能量提供给系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很值得了。至于他所遭受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不管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曾后悔过这样做。

    天降一巴掌狠狠糊在苏怀悠大腿上，苏怀悠也不敢叫疼，明明刚才还理直气壮的，现在却心里莫名发虚的偷偷转移视线，耳畔则是怀素气冲冲的声音：“你就没想过你自己能量不够，也会消失吗！”

    “我相信你。”

    “哼，”怀素，“我都自顾不暇了，还管你，你这都哪来的自信。”

    你给的啊，苏怀悠拼命压制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

    怀素先生呐，你在嘴硬之前能不能先改改那和系统相似的声线。

    怀素没注意到苏怀悠在背着自己偷笑，他想了会儿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和那个秦缈，怎么回事？”

    “他之前喜欢我想带我跑路被我踹开了啊你知道的，至于他为什么又出现，”苏怀悠默默抬头，“难道不是你默许的？”

    一定是有什么触动了怀素，怀素才放任秦缈回来再度接近自己。

    “是我同意的，那个人准备了两具身体，有办法带你我出去，你怎么想？”

    苏怀悠：“你可以离开系统吗？你可以，我就可以。”

    “可以，我已经检索过历史，我是系统内部多年运转收集的能量所形成的灵，能量来源于人类对系统的感情，无论愤怒还是喜悦，只要系统还在，只有有人还惦记着我，我就可以一直留存。”

    苏怀悠看着怀素：“那我没问题了。”

    “不，我还有问题。还记得这里吧，我过去我就是在这儿找到的你，跟个傻子一样，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苏怀悠故意不自己，怀素却没那么好骗，正主不想，那他就替他想。

    “那还用问，我一定也是系统内部形成的灵。”苏怀悠耸耸肩。

    此时，一旁的用来隔绝外部的屏障漾起层层波澜。

    是秦缈在敲屏障。

    苏怀悠和怀素对视一眼，苏怀悠眨眨眼。

    反正该的也差不多完了，怀素想想就解除了屏障。有些问题，独愁不如大家一起发愁。

    “你们刚才的，我都听见了。”秦缈走近，站定在靠近苏怀悠的那半边。

    “准确点来，是诞生于研究人员的爱，你是承载着他们感情的灵。我爸也是其中的一员，一代又一代的研究人员接手负责这个庞大项目，而你是他们的毕生骄傲，他们穷尽毕生所学奉献给热爱的事业，你为爱而生，他们爱你。”

    “所以我才会拥有生命！”苏怀悠定定的看着秦缈，仿佛透过他的深邃眼眸，看见了那一群遥远岁月里风华正茂的人们。

    秦缈点头：“派我来，也是因为前段时间系统突发意外没有排查到位，导致一批老研究员故去，新旧交接困难，不少人都产生了放弃老项目的想法。”

    “而我在出去后，向我爸明了情况，他愿意相信你们的存在，也愿意给予帮助。”

    “所以，我来带你走了。”在某位的危险瞪视中，秦缈半蹲下来，唇角带笑伸手揉了揉苏怀悠的头发。

    “怎么这么乖了。”他笑。

    .

    某年某日，一个晴朗的午后。

    “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解开记忆的？”

    似乎由于一直认定答案和那个人类相关，怀素本来已经失去了解开失忆谜团的兴趣。

    而现在问题重新被提起，怀素明显脸一黑：“既然你都平平安安回来了，我应该就没有必要知道答案了吧。”

    “不行，我就想告诉你，”黑发青年笑眯眯的提前躲到树后，“如果我需要帮助，拉我一把。还记得我的话吗，这就是答案。怀素你好笨啊。”

    怀素抬头仰望正经过头顶的飞机，轻声道：“其实我猜到了。”

    可又怕我猜错了。

    “嗯你什么？”拍掉头上的叶子，青年问。

    “没什么。”

    “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走吧走吧，还有事呢，秦缈他爸今天晚上想见见我们……”

    风起，背后树叶摇动，树上两片正在彼此碰撞的叶子边缘闪出一星半点的湛蓝光芒，似火花，一闪而逝。

    总是一起秦缈，某人的话就会变超级多，多得很可爱，可爱极了。

    就像现在这样子活下去也挺好，怀素想。

    我站在这个世界里，看着你对我笑，阳光穿透衣角，你牵着我向前走，一如数年前的你我。

    相伴多年，所求不过如此。自此白云苍狗，世事变幻。

    “我总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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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没发现吧，还有一只悄咪咪贯穿全文藏了这么久的大家长怀素。

    不久后，当发现自家崽被拐走不粘自己了，才弄明白谈恋爱到底是啥，怀素决定生气的扔下崽子，返回修复好的系统内继续一心一意搞事业。

    主角：哥！！！我素哥！！！好的陪我呢！！！

    怀素：陪你个头！滚！别比比！

    本文就此正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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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不疼，是梦。

    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宛如万花筒一般扭曲旋转，在尖叫声中，青年抬眼，目光深深锁定迷乱尽头的那一抹黑影。

    “日安，先生，”黑影俯身，“满意您所看到的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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