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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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岁生日这天,许其悦决定不再等卞宁了。

    许太太的姐妹们热热闹闹地给他张罗相亲对象,许其悦家世好,长得盘靓条顺,自己又有事业,虽然年纪对于一个Omega来是大了点,但不缺优质的人上赶着跟他处朋友。

    相亲相了半年多,一个许其悦认为合适的也没有。许太太埋怨他不认真考虑,白浪费阿姨们的心思。

    许其悦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一端,摘下鼻梁上的细框眼镜,从胸前口袋里扯出手帕来轻轻擦拭。

    许太太不懂,就是因为考虑得太过认真仔细,他才觉得那些人都不适合自己。

    善于找共同话题侃侃而谈的,许其悦嫌弃人家聒噪。

    克制内敛的,许其悦猜测对方肚里没墨水,便没有进一步的接触。

    皮肤黑的,许其悦想要白一点的。

    换了白的,许其悦又讲这人性子有点软。

    “能合你标准的,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可真是我们的祖宗呦!”

    许其悦扭头要反驳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勾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得嘞,这就给您着灯笼去找。”

    “哎呦,合着是找给我的。”许太太将他赶出家门。

    到旋转餐厅的时间比约定的要早,许其悦开手机摄像头,百无聊赖地拍着室内的装饰设计。这大概是他的职业病,就是习惯了,改不了,人到中年总有许多习惯已经定型,再改很难。

    取景框中走入一个刚出电梯的人,许其悦手一抖就拍了下来,他来不及郁闷,视线死死钉在照片上模糊的人像,两指放大。

    同一时间,侍者领着一人在他对面落座。

    “抱歉,许先生,久等了。”

    许其悦没回应他的客套话,他的眼睛起了层水雾,面前白茫茫一片。

    吴渝触碰自己的脸颊,问:“我脸上有脏东西?”

    他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哭出声,低头看着膝盖,用力摇了摇脑袋。

    吃完这顿饭,许其悦回家告诉许太太,他要嫁给这个叫吴渝的Alpha。

    许太太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竟皱起眉来量他,“爸妈保你几辈子吃喝不愁,你是咱家的宝贝,可不能甩卖,好歹把人底儿摸透了再谈婚论嫁。”

    许其悦的态度异常坚决,没约会几次就快进到见朋友见家长的阶段。

    朋友们见到许其悦的第二任男朋友,纷纷在私底下谈论——乍一看,这吴渝与卞宁倒有几分相似。

    这群人早已记不清卞宁的具体模样,有人摸着手机登录高中的校网,不出所料,很容易就找到了卞宁的照片。

    卞宁的照片跟吴渝的真人一对比,眉眼相似,然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绞尽脑汁思考半天,原来是形似神不似,照片里的静态人像反而比吴渝这个大活人气势更足一些。

    彼时,身着宽松蓝白校服的卞宁站在台上代表全体毕业生发言,转眸的一瞬在镜头里定格,正是青春少艾,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作为许其悦的死党,张文欣在洗手间逮住了许其悦,抓着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你清醒一点儿!卞宁已经走了十年啦!”

    镜子映出许其悦面具般的侧脸,他微微勾出个笑弧,拨开肩膀上的手。

    “你才走了十年。”许其悦转身正对着镜子,手伸到水龙头下,水流沙沙响,“他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快活呢,不定跟你一样,孩子都快上学了。”

    张文欣急得摆手,“不不不,我这里的‘走了’不是死的意思,字面意思,字面意思……”

    末了,张文欣赔了一个尴尬的笑脸,不敢再多话。

    卞宁确实像死了一样,电话号码从欠费停机到彻底变成空号,社交账号不再登录。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连个简单的告别也没有。

    双方父母见面,敲定订婚和结婚日期。许太太出发前最后问一遍许其悦是不是真满意这门婚事,她听到吴渝在外面玩得很开,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人。

    许其悦按住许太太的手请她放心,谁还没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呢?

    许先生正帮太太戴一条银灰色大溪地珍珠项链,随口告诉许其悦,受了委屈就跟家里,咱家不会让孩子被别人欺负。

    许太太反手拍了许先生一巴掌,骂他不想让许其悦好过,当然是一开始就不受欺负更好,哪有受了欺负再欺负回去的。

    “我这不是怕有个万一嘛,万一受欺负了呢?没地儿哭。”许先生辩解道,向儿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订婚定在七月,婚礼在九月,许其悦的生日也在九月,婚礼在生日前一天,赶在三十一岁之前。

    自从二十一岁的前一天,许其悦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卞宁的丁点儿消息。

    订婚当日,许其悦穿一身纯白的高定西装。白西装挑人,但凡黑一点胖一点就显得土气,好比大雨浇了泥菩萨。许其悦穿起来贵气逼人,西装收腰设计勾勒出窄而精瘦的腰,臀部略微饱满,连接线条漂亮的腿。他站得直,下巴抬高,鼻尖骄傲地往上翘,浑然一副没有经受过风浪的富家少爷的样子。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精雕细琢的人物。

    侍者请他快些到宴会厅,许其悦将粉色桔梗花别在胸前,向后捋了一把满发蜡的头发,又摩挲着手指上的订婚戒指,站在等身镜前沉默地端详自己。

    良久,嘴角的笑肌拉扯,堆叠出波纹似的褶皱。

    今天是订婚的日子,要开心。

    大厅里人不全,甚至吴渝的父母都没在场。

    吴渝表情些微僵硬,他拉住许其悦的手,对他解释道:“他们去门口迎接我哥了。”

    吴家情况复杂,难听点,吴渝的妈妈是外室上位,吴家家主去世的原配只留下一个Omega女儿,没听吴渝还有哥哥。

    “你有哥哥?”

    “有,叫吴宁。一直在国外待着,没想到会回来。”起这个哥哥,吴渝的神色和语气都有些奇怪,眼珠子来回乱动,像在焦虑,又像是畏惧。

    一听到“宁”,许其悦就无法抑制地联想到卞宁。

    太难受了,所有的路都被封死了。事到如今他还想着卞宁,他被困在牢笼里,血肉与牢笼化为一体,他自己就是牢笼本身。

    “既然这样,那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许其悦不明白吴渝的这位哥哥架子怎么这么大,迟到了且不,还要烦请老一辈的人出门迎接。

    他不清楚原因,也没兴趣去凑热闹一探究竟。

    “你在休息室时没去洗手间?唉……你去吧。”吴渝沉浸在莫名的焦躁不安之中,不悦地嘟囔。

    许其悦躲在厕所隔间里面,仰头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声音被关在门外,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香熏的气味一直往人鼻孔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他抻直胳膊露出腕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走廊上,迎面而来的侍者们抬着两把椅子,这是从宴会厅撤下来的。酒店早就布置好了大厅,不应该在仪式即将开始时做改动。

    许其悦与他们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不是这场仪式的主人公,与此事无关。

    “祖宗,你可总算出来咯……你为什么不去最近的那个洗手间?你在哪儿呢?不这个了,快,快进去吧,就等你了!”

    盛装出席的许太太在门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她对他使眼色,让他起精神来。

    他从中间的红毯过道走向前台,两旁的客人全都回头看向他。这本是最忐忑的一段路,许其悦却没有慢慢走。

    即将走到尽头了,他余光扫到一个人,夹在吴渝的妈妈与同父异母的姐姐中间,坐在轮椅上,脊背端直,衣着考究。他苍白的脖颈和毛茸茸的发尾对许其悦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只有那个人没回头看他,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许其悦走过客席,特意转头看那人的长相。

    “妈妈。”

    许其悦突然出声吓了前排客人一跳。

    “我眼镜呢……我眼镜呢?”他手足无措地四处找。

    “把你眼镜借给我,我的忘在教室了。”

    张文欣摘下眼镜从肩上往后一递,“你戴眼镜干嘛?”

    “我看这发言的长什么样,声音挺好听的。”

    不止是声音。

    少年人的嗓音如古琴,七分清雅,三分沉。抑扬顿挫恰到好处,既不用力过猛,又不平淡乏味使人犯困。

    “你子在入学仪式上就开始给自己物色对象,要对学长下手了?”张文欣回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想大笑却强忍着。

    随风飘扬的旗帜之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朝阳停在那人身后,光芒掠过人和树的影子。

    借助眼镜也看不清背光的脸。

    许其悦偷偷看他,看他的轮椅,看他的腿。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做出失礼的举动。十年,一场大梦,面目全非。

    他和他都变了。

    无数次纠缠在梦境里的面孔重新出现在他眼前,褪去青涩与清高,变成一块沉重的磨石,压在他胸口,将他的心肝脾脏磨得鲜血淋漓。

    卞宁,卞宁。

    怪不得他求爷爷告奶奶,找遍所有途径,用便遍所有方法,都寻不到一个叫卞宁的人。

    现在该叫他吴宁。

    吴宁,这两个字在许其悦唇齿间滚了一圈。

    无宁。

    真不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