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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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傻。”

    吴宁背对着他出这话,身影隐在暗处。

    他对他毫无怜悯,所有情感波动都掩盖在平静的海面之下,语言仅仅用来陈述事实。

    许其悦是傻,他对吴宁他一直在等他,等了他十年,换来吴宁的这句应答。

    确实像卞宁会做出的反应,他还是许其悦记忆中的性格,克制而率直。

    花园晚上蚊子多,尤其是在草木茂盛的地方,让人防不胜防。一般人不会来这边,好在不用担心被人扰。

    吴宁勾手招来一个保镖模样的高壮男人,让他推自己离开。

    许其悦是一座生锈的塑像,他可以大喊大叫地威胁他别走,也可以跪在他面前哀求他留下。但他锈住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使他疲惫不堪。他伸不出手也迈不开腿,只有眼眶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流出来。

    直到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消融。

    许其悦走向相反的方向,找到喝了酒面色酡红的吴渝,告诉他——他要解除婚约。

    “吴宁……”许其悦知道退婚是自己做得不地道,加之牵扯到吴渝的哥哥,所以欲言又止。

    周围不只他们两个人,吴渝的母亲冯月华也在场,她直起盈盈一握的腰身,踩着细长的鞋跟缓缓靠近许其悦。

    “其悦,你想多了,吴渝很健康。”

    女人一头柔顺的波浪卷发,涂着明艳的口红,下眼睑眼尾处一抹玫红眼影,她不像是吴渝的妈妈,倒像是大几岁的姐姐,“他大哥……”她早注意到许其悦频频向吴宁投去的异样眼光,“……腿也不是先天的,出了点意外。”

    她理解错了,许其悦不是害怕吴家基因有缺陷。

    醉醺醺的吴渝拽住他的胳膊,许其悦挣脱了他。

    许其悦没兴趣参演一出豪门虐恋,他直来直往惯了,认定的事做起来绝不拖泥带水。

    “吴宁是我前男友,我还爱着他。对不起伯母,我不会跟吴渝结婚。”

    但凡有一丁点儿希望,就能让许其悦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卞宁又出现了。

    这简直是对许其悦直戳心脏的精准击。

    “许其悦,你开什么玩笑?!”吴渝又拽住他,这次让许其悦没办法轻易挣脱开。手指攥住的皮肤逐渐泛红,疼痛由神经传输到大脑。

    “吴渝,你喝醉了,放开其悦。”

    冯月华低沉下来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让吴渝松手退后。许其悦在混乱间捕捉到冯月华的眼神,冷到冰点以下,而当她把目光转向许其悦时又恢复到亲切和蔼,漾着柔柔的温水。

    “其悦,不是伯母多嘴,你有没有想过,吴宁那方面不行。”冯月华撩起他额边的一缕碎发,挑高,回到它原本该待的位置。

    头发是被花园的夜风吹乱的。

    许其悦面上显山不露水,他深深看了冯月华一眼,又看看她身后醉得站都站不稳的吴渝,转身不带一丝迟疑地快步离去。

    此次遇到已经改姓的卞宁,没过几天许其悦就把吴宁这些年的经历摸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十年前美国的那场车祸,知道车祸让卞宁失去了妈妈和弟弟。出事路段地处偏僻,事故发生在深夜,第二天拂晓才有人发现路边两辆严重变形的车。

    若不是拖延了那么久,卞宁现在不会坐在轮椅上。

    然而,相比事故中的其他人,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许其悦不知道从深夜到清的这段时间,卞宁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他希望他是昏迷的,而不是一点一点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在等待中逐渐绝望。

    卞宁下了手术台的第一件事是从寄给他offer的众多名校里挑了一个,申请一年的延期入学。

    很快,吴硕海找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卞宁,他背景深厚的原配夫人不久前癌症去世,终于把久违的自由还给了他。

    认祖归宗,就这样,卞宁拥有了新的身份。

    即使坐在轮椅上,卞宁仍然是卞宁。车祸后的第二年,他获得了MSF学位,毕业证书上有一行拉丁字,summa cum ude ,意为最高荣誉优等生。

    此后他一直在华尔街的投行工作,据不算投资收益,仅基础工资就是百万美元级别,混得不可谓不出人头地。这些年来,吴宁跟吴家几乎断了联系,没人料到他会回国,会出现在异母弟弟的订婚仪式现场,宴会厅的座椅摆放甚至没有预留出停放轮椅的位置。

    许其悦不敢奢望吴宁是为了他回国的,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速生根发芽,长出无数细长藤蔓,开出花结出果,甜滋滋地坠在他心头。

    鼠标移到右上方点叉,许其悦关掉文档,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右腿轻巧地蹬了一下桌脚。滚轮椅子朝后滑去,他顺势转了半圈,来到落地窗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面。窗外阳光洒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不知不觉,他由卞宁想到了卞泊。

    教室去食堂要经过两排法国梧桐夹道的路,梧桐的东侧是操场和篮球场,晚饭时间,篮球场上球的人不少。

    男生挽起校服裤的裤腿,上身脱去肥大的外套,在场地上来来回回奔跑。篮球撞击篮板的颤音、吆喝声、鼓掌声,汗水带出的信息素隔很远就能闻到。

    “我给你提个建议。”

    许其悦愣住,卞宁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哪有在这种情况下提建议的。

    “你啊……”他低头面色深沉地看着许其悦。

    许其悦注意到他领口有两颗扣子没系,球流出的汗水滑过脖颈,被漂亮的锁骨拦住。

    只听他:“先把我跟我哥分清楚,再去找他表白,OK?”

    半毛钱的深沉表情从卞泊脸上褪去,他被许其悦逗乐了,本就上挑的瑞凤眼更加张扬。卞泊的眉骨和鼻梁偏白种人,立体,线条流畅,衬得眼窝深邃,一对眸子极地星空般澄净迷人。他的骨相在普遍扁平的黄种人里实在是太优越了,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俊美。

    卞泊抬起脸,露齿笑容明媚耀眼。

    许其悦没工夫欣赏卞泊的美貌,他现在满脑子充塞着挫败感。他想起上次想方设法挤进了卞宁的同学聚会,在彩灯昏暗的KTV里,他傻瓜似的不停朝卞宁招手,而卞宁却回他一脸冷漠。

    哦,天呐,原来如此!

    可恶!

    自己忍饥挨饿在篮球场刷了这么多天的脸熟,全部白费了!

    “你也不用你的脑瓜想想,卞宁他会出现在这里吗?我不用猜都知道他现在肯定坐在教室里刷题,你以为好学生不用努力啊?不行,你太傻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哥,你表白还能认错人。”

    许其悦被卞泊的身高优势压迫着,只得叉腰撑住气势,话却还是紧张到结巴,没办法,卞泊跟卞宁长得太像了,“你你你怎么知道卞宁在教室刷题,现在是饭点,他应该在吃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是我完球后捎晚饭给他。”

    卞泊接住别人扔给他的篮球,走时不忘朝他挑了一下眉,许其悦从中看出几分洋洋得意。

    许其悦脑中略过往昔种种,他为卞泊的死感到悲痛,然而这份悲痛迟到了十年,早已变得无关紧要了。

    前台姐眼波温柔,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许其悦穿一身烟灰色条纹休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单手抱了个牛皮纸袋,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前后错开,侧腰稍稍倚在前台。

    他胳膊肘搭在前台上,姿态闲适,跟前台姐讲:“找吴宁,我是他男朋友,他有东西忘在我那儿了。”

    前台要电话核对,许其悦笑着阻止她:“我犯得着在这事上撒谎吗?别电话,我想给他个惊喜。”

    惊喜没给成,他被助理挡在办公室门外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时里,可怜的刘助理充当了他们之间的传声筒。

    吴总自己没有男朋友。

    吴总留在您那儿的东西不要了。

    吴总您把东西给我就好。

    吴总……

    助理又一次开门出来,手搭在门把上深呼一口气,这次终于不再以“吴总”开头。

    “您请进。”他让出门口,平伸右手做出请的动作。

    桌上六台电脑显示器将吴宁藏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冷俊的上半张脸。他梳着背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双眼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脑屏幕。

    相较于从前的清朗少年,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周身萦绕着无形的强大气场。

    办公室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降下窗帘,营造出一种浅薄的灰暗。屏幕的光如同一层玻璃纸铺在吴宁的眼镜片上,遮住了他的眼睛,显得他更加神秘莫测。

    “把东西放东边的桌子上,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离开了。”吴宁的视线未挪动毫厘。

    许其悦信步走到东边的桌子前,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吴宁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吴宁还是没理他。

    许其悦假咳,咳到最后嗓子真有点不舒服了。

    吴宁不理他。

    他四处张望,因为靠近窗户,自然而然找到了按钮升起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昏暗的办公室。

    “有事?”吴宁依旧盯着电脑,被他烦透了,屈尊来催他走。

    许其悦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不嫌害臊地讲:“我就是你忘在我那里的东西,最值钱的。”

    总算把吴宁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许其悦本算表现得气定神闲,然而实际操作起来不免急躁了些。他开带来的那个纸袋,展示里面的焦糖色的点心,也放在了桌子上。

    “我自己做的甜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卞宁嗜甜,这些年过去了,他一直记在心里。

    吴宁木着一张脸,不搭理人。

    许其悦反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向后仰,双眼望天自顾自道:“你从来没跟我提过分手,所以,我还是你的男朋友。”

    话音刚落,吴宁微低头,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摘下眼镜。他靠在椅背上,明明姿态悠闲,却斩钉截铁地。

    ——“我们分手吧,许其悦。”

    吴宁不跟他争辩分别十年他们的关系是否名存实亡,而是顺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答复。他的语速格外缓慢,每一个字都得庄重无比,为的是让许其悦听清楚。

    “够了?”他问许其悦,这次他的眼睛里终于装着许其悦的身影,不过眼神凌厉陌生,着实将许其悦吓到了。

    许其悦愣愣的,金边眼镜后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没给许其悦留反应时间,吴宁摁下通话键,命令助理进来送走许其悦。

    “我不走。”

    吴宁又招来保安。

    两个Alpha靠近一个Omega,许其悦威胁道:“别过来,碰我一下我就告你们性骚扰。”

    公司里的人奈何不了他,吴宁面无表情地吩咐助理:“刘源,报警。”

    “这……”刘助理有些为难。

    吴宁甩给他一记眼刀,助理立马掏出手机。

    见此情况,许其悦认怂。他跳下桌子,匆忙留下句“别忘记尝尝我做的甜点”,完就在一屋子人的注目礼中离开了办公室。

    一路上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正宫查岗的气势,下到负一楼停车场,关上车门,瞬间卸了伪装。许其悦先是气得想蹦上天,过了一会儿趴在方向盘上流眼泪,捂着嘴巴和鼻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都郎心似铁。

    现在他才是真正地体验到了。

    高中那个口口声声不早恋的卞宁,心还没有硬到这种程度。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挽回卞宁。十年了,现在的吴宁带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继续缠着他。至少在当下,许其悦感到勇气全都耗尽了,又变回本来的胆鬼。

    许其悦在车里接到冯月华来的电话,她约他商讨退婚的事。

    “好,下午三点吗?我知道了。”

    许其悦怕她听出自己的哭腔,没细琢磨就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