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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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以来,连日阴雨绵绵,许其悦穿上了许太太前些日给他送来的松石绿加厚羊绒衬衣。他走下楼梯,没在餐桌旁看到吴宁好整以暇的背影。

    “卞宁早去上班了吗?”

    陈怀奕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出来,“你吴宁?他还在卧室。”

    许其悦停下脚步,疑惑道:“今天是周六?”

    陈怀奕摇头,笑:“你过迷糊了吧,今天周四。”

    “我记着是周四,吴宁不上班吗?”

    陈怀奕把盘子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他今天休息。”

    雨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院子里的木芙蓉又被雨水淹没。天空暗云压迫,若不开灯,房间里的东西只能看个暗沉的轮廓。许其悦单手端着乌木托盘,另一只手拧开吴宁卧室的门把手。

    卧室里一片灰暗,黛青窗帘紧掩,暴雨声如俗世的喧嚣,一刻也不肯停歇。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托盘置于床头柜,托盘上有一杯牛奶和一个冰蓝色的圆形餐盘,餐盘上摆着烤熟的燕麦红薯泥、培根以及几个切成两半的圣女果。

    “吴。”他看向盖着羽绒被侧躺在床上的吴宁,惊讶失声,“你醒着呢!”

    吴宁睁着眼睛,昏暗的环境中,他冷不丁吓了许其悦一跳。许其悦手附在胸口,惊魂未定地走向灯的开关。

    “别开灯。”吴宁。

    吴宁不愿意开灯,那就不开灯。许其悦走回床边,牵挂着吴宁,他观察到吴宁隔许久才眨一次眼睛,某个瞬间,许其悦的大脑忽然被猛地戳了一下。

    ……他感觉他像一个坏掉的玩偶。

    许其悦态度谨慎,犹豫着声问:“你腿疼得厉害?要不要热敷?”

    他看着吴宁阴郁虚弱的样子,可以想象他此时所承受的痛苦。阴雨天,潮湿与阴冷迷雾一般涌来,无数牛毛似的细针一刻不停地往骨头缝里钻,钻过脊髓,钻向脑,一直钻到咬紧的牙关。

    吴宁腿部的骨头和神经都是断裂后再接的,就像摔碎的镜子扯断的绳,勉强拼凑回去,还能保个完整,已是万幸。

    原来这些天下雨,吴宁一直是忍着疼痛在上班。

    “你吃点东西吧,吴宁。”许其悦鼻子很酸,声音闷闷的。

    “出去。”

    “我不,我就要在这里。”

    自他进门,吴宁的目光始终落在虚空中,现在才移到他身上。

    吴宁语气加重,再一遍:“出去!”

    许其悦不赶紧撤退,反而高歌猛进,爬上了吴宁的床。吴宁气得掀开被子,但他腿脚不便,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床。许其悦跨开腿,坐在他腰上,借助身体的重量将他控制住。

    “你,我接管了,懂?”许其悦俯视着吴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是在调戏。

    不能让吴宁闲着想三想四,想他受过伤的腿,转移他的注意力,也许会使他好受一点。

    吴宁面色阴沉,额头冒出青筋,“从我身上下去。”

    “你吃点东西。”

    “你管好你自己。”

    许其悦挑眉,接着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摘下自己的眼镜,探出手去,端起牛奶杯,慢慢喝。吴宁抬眼正对着他的下巴,许其悦半阖眼皮,喉结缓慢地滚动,吴宁对他的行为无语,看向别处。他忽然仰头喝了一大口,低下头堵住吴宁的唇。

    牛奶灌进吴宁口中,他的舌尖轻扫他柔软的口腔内壁,带来一种暧昧的感觉,充满亲密与暗示。柔软的艳红的舌与唇,湿黏的唾液,微微颤动的睫毛。

    吴宁拉着他的衬衣后领将他拽离,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后悔,就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过我不后悔,所有后果我都可以承受。”

    许其悦用拇指揩掉吴宁嘴角的牛奶,奶的醇厚气味弥散,两人的视线交锋在长久的沉默中融化变软,眼珠转动,吴宁眨了下眼睛,:“你压着我,我怎么吃早餐?”

    “我可以喂你。”

    吴宁露出一个笑脸,清冷冷的眉眼神采荡开,“我现在不想跟你调情。”

    无人话,许其悦坐在床沿看着吴宁吃东西。吴宁的头发散下来,有点长,垂落至腮边。许其悦撩开吴宁一侧的头发,显露出他漂亮的脸,每次看他都要忍不住感叹,他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叉子的尖端磕到盘子,冷冽一声响。应对他的亲密接触,吴宁不支持、不抵抗,把他当作一阵恼人的轻风。

    许其悦端着托盘回到厨房,将其交给陈怀奕。他走进阳台,算给张东篱个电话,取消今天看房的约定。

    窗外的雨雾围绕着一棵虬曲的老槐,树下水塘里的水涨满了,遍是涟漪与水花。手机中传出忙音,女声提示无人接听,许其悦低头字,发去一条短信。

    「下雨,今天不去了。」

    他今天要和吴宁在一起,所有事情都延后再。

    拉开窗帘,让日光和雨景都溜进来,他去隔壁的书房搬来一堆书,问吴宁想听他读哪一本,吴宁不理他。他选择了一本诗集,封面是印象派画风的绿色原野,看起来生机勃勃。

    许其悦翻开诗集,一张白色卡片从中掉落,他俯身捡起来,是一张贺卡,写着“生日快乐”的烂俗祝福,但落款人非常特别,这个人在许其悦心中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叶林,卞宁高中所在班级的班长。

    “你为什么要留着他写给你的贺卡?!”许其悦噘着嘴,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给我。”吴宁向他伸出手,表情冷酷。

    许其悦把贺卡藏在身后,摇头,“不给,他当初故意针对我,我讨厌他。”

    吴宁:“你不给我看一眼,我怎么知道你的是谁。”

    卡片写字的一面转向吴宁,他瞥了一眼,拿过那本诗集,翻了几页,对许其悦:“叶林送的生日礼物里当然夹着他写的贺卡,有问题吗?”

    兴师问罪的音量降低,“你……你不是故意留着他送的东西……”

    吴宁嘲讽地笑了一下,“我有病吗?”

    得知叶林在吴宁心目中不值一提,许其悦喜滋滋地从吴宁手中抽出诗集,吴宁下一句话将他自天上进地底。

    “像你一样。”

    我有病吗?像你一样。

    张文欣也过许其悦的偏执程度吓人,需要看心理医生。

    “被他气出来了?”陈怀奕看他吃瘪的样子,浅笑,“我之前劝你,你不听。让他自己待着就好,别去惹他。”

    许其悦气话,“你怎么忍受得了他的!”

    “给钱多。”

    陈怀奕在国外读研时找了份兼职,佣金丰厚,要求简单,会汉语,有耐心。

    十年之久,陈怀奕仍能回忆起那天的细节。早上他用牛奶泡了燕麦,没来得及喝完就收拾背包出门,转了两次公交车,到达医院。护士领他走到一间病房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传出声音,护士自行推开门。

    进房间之前,护士提前交代他,里面的人不话,木木呆呆的,可能听不懂英语,让他多跟这个病人交流。

    他长得真好,低垂着一双凤眼,极具韵味。陈怀奕见到他,一时找不到话,只觉得可惜。

    “卞宁不可能听不懂英语,他当初在顶尖的投行实习。”许其悦。

    陈怀奕点头,“我也觉得他不可能听不懂英语,车祸对他的击太大了。”

    那时,周围人怎么摆弄他都可以,给他水他就喝水,给他药他就吃药,除了受伤严重的腿和不话的嘴,一切正常。

    他不喊疼,医生就不给他开止疼药。每天晚上,吴宁都疼得睡不着觉,苍白的嘴唇发着抖,额头泌汗,直到后半夜,才困倦地睡去,没过两三个时,就再次醒来,在痛苦里煎熬。

    许其悦摘下眼镜捂着眼睛,不搭腔。

    陈怀奕看他一眼,道:“工资这么高,我还思考什么生,什么死,什么海滩,什么监狱,我不学了,照顾吴宁的工作就挺好。”

    “你修的哲学?”

    “囫囵吞枣地学一些皮毛,还不如关注眼前的悲喜。”

    许其悦问他:“这些年,他有提过我吗?”

    陈怀奕思索着:“没具体提到你的名字,但我感觉,他心里应该藏着人。”

    藏着人,除了他的初恋并且是唯一的恋爱对象——许其悦,还能有谁!

    许其悦立马原地复活,噔噔跑上楼,继续围着吴宁转。

    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搞定了吴宁,竟推着轮椅上的吴宁坐电梯下到一楼。

    外凸的飘窗三面玻璃,采光好,透过玻璃望出去,可以看到前院雨中的木芙蓉。吴宁身着睡衣,腿上盖着一块保暖的厚毛毯,他的视线落在那些粉色的芙蓉花上,面无表情。

    “吴宁,你别走神。”

    许其悦摆出棋盘,自己执黑子,第一步棋落在天元。

    两人对弈,吴宁落了子,总在等待许其悦落子的时候看向窗外。许其悦趁他走神,偷偷拿走几枚白子,藏在手心,转移到屁股底下。吴宁再看棋盘,这次看的时间格外长,他一次性抓出几枚棋子,默默地将许其悦动过手脚的地方恢复成原样。

    许其悦尴尬极了,不过,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他托着腮,几乎要趴在棋盘上,绞尽脑汁寻找活路。

    桌子上的手机振动,吴宁看他,许其悦一看是张东篱来电话,想了想没有直接挂断。

    “干嘛?”

    通话那头雨声杂乱,张东篱:“下雨怎么了?我肯定不让你淋雨,出门,我来接你了。”

    许其悦一下子站起来,看向前院门口,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雨水模糊了视野,张东篱撑一把黑伞站在门外,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型越野车。他不请自来,从容地走进前院,越走越近,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伞面向后倾斜,露出他的眼睛。

    隔一面窗,他与吴宁视线相接,缓慢地勾起嘴角。

    “这是卞宁?我都认不出来了。”

    许其悦握着手机,听到他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