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旧梦
那场事故以后,他再不敢梦到卞宁。有时他会梦到他,单独出现,或跟很多人一起出现,但频率在不受控制地递减。卞宁是最多出现在他梦里的人,他无法形容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如果心灵感应真实存在,在他生命中很长一段时期,这种感应不会出现在他与任何人之间,只会是卞宁,只会是他。
时间从来不能带走什么,只是会使人遗忘。他以为自己忘了,可是在突然而至的梦中,记忆清晰得如同现实。
风一直在他记忆深处回旋,车灯里一晃而过的树木依然保留着郁郁葱葱的影像,他好像一转头就能再次见到他,好像能通过空气感受到近在咫尺的体温,好像能够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声。卞宁侧靠着车窗,白色耳机线自他身侧垂落,他半阖眼帘,目光投向车窗外浓郁的夜色,略微疲倦,又从疲倦中透露出疏离。
他曾无数次地将自己带入到卞宁的视角。当刺目的灯光从侧面袭来,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住,凝固着沸腾,肢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弟弟压在身下,仅仓促地了一声“低头”。
话语因为是命令式的,所以听着有几分凶怒。
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人根本来不及考虑后果,也来不及害怕死亡。也许当亲人与死亡变作两个选项,深思熟虑后的卞宁不会选择后者,但是在当时,他保护了他,承担了一切可能的后果。
吴宁那时尚且年轻,未曾近距离接触过死亡。他见过窗台上的花枯萎,见过厨房里的鱼,见过清洁工干呕一声将野猫半腐烂的身体倒进垃圾桶,那已是他对死亡的所有印象。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出生,在成长,在老去,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亡。他以为他们会平和地接受这一过程,被岁月侵蚀,然后归于尘土。
他可以见证他的婚礼,庆祝他第一个孩子出生,嘲笑他生了皱纹年华不再。他们可能天各一方,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但见面时,仍然是年少时形影不离的感觉。他们会一起送别年迈的母亲,再后来,彼此也都垂垂老矣,不管谁先去世,约定好了,坟墓要挨在一起。
所以当年轻的他在忍受身体剧痛与空间逼仄的同时,感受到卞宁的体温在逐渐流逝,而他在黑暗中呼唤着母亲,呼唤着驾驶座上的司机,无人回应他。世界突然之间安静,鲜血以液体的柔软缓慢滴在他脸上,他感觉每个毛孔都在撕裂。他无法接受现实,无法承认至亲在一瞬间离自己而去。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这一瞬间与他生命中的其他瞬间并无区别,可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他一方面相信自己身处梦境,逼迫自己快些醒来;另一方面却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清醒地知道,他的噩梦永不会结束。
多希望一切都是虚假的,仅是南柯一梦。他可以清空自己在国外摸爬滚的十数年,金钱、地位、名誉通通不要,换噩梦苏醒……来可笑,如今唯舍不下他哥的男朋友,不过……如果他哥没死,许其悦的人生的也算圆满了吧。
拘留所里,夜晚,吴宁浅睡后苏醒,想起许多旧事。他再无法入睡,挣扎着坐起身来,呆呆地愣了片刻,忽然抬起左手,借着月光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
*
“泊哥,刚才那人找你干嘛?”对方一脸的暧昧的表情,矿泉水举到嘴边了也不忘先八卦,“我看他脸都红透了,走的时候头一扭,跑得比兔子还快,是不是找你表白啊?”
斜阳将操场烤出一股橡胶味,篮球场上仍来来回回晃动着人影,卞泊坐在高出平面的台阶上,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后倾,头也后仰,阳光和风都落在他脸上。他闭着眼睛,语调懒洋洋的。
“找我哥呢,认错人了。”
身边人失望地“啊”了一声,“那些人脑子都有病吧,你哥整天冷冰冰的,端着个架子,哪有你讨人喜欢啊!”
“滚你丫的,我看你脑子才有病,当我面我哥坏话。”卞泊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倒没有真的生气。
“我哪敢你哥坏话呀,你哥好得很,我这不是偏爱你嘛。”朋友凑过来撞了一下卞泊的肩膀。
卞泊似笑非笑,半是嫌弃地将对方推远,站起身朝食堂的方向迈出步子。
“我谢谢你的偏爱,不过你汗蹭到我身上了。”
“嫌弃谁呢!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高中生一把捞起地上的外套,一边拍外套上的灰尘一边追着卞泊。
那天晚上卞泊还特意向卞宁提起这件事,问他最近有没有感觉身边某个人暗恋他。卞宁连想都没想,直接告诉他没有。
“真没有?不可能吧,从幼儿园开始你就招人喜欢。我还记得那姑娘,怎么回事儿来着,文艺汇演吗?你演王子,那姑娘演不了公主,连哭带嚎拉着你不撒手,把你给吓哭了。”
“你真记得这事儿?”卞宁闭了闭眼,似乎回想起不好的体验。
“记是记不得了,咱妈的呀,指着当时拍的照片姑娘把咱们王子吓得哭鼻子,这还有假?”卞泊欢快地将胳膊搭在他哥肩膀上,把他搂在臂弯里,两个人并排而行。
卞宁短促地笑了一下,眼眸缓缓转向身边人的侧脸。
“你要是记得就不会提这事儿了……当时被吓哭的是你,你甩手不干了,怎么哄也不演了,最后我需要替你演。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从那以后,你就学会了拽姑娘辫子。”
几个同校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两人身旁经过,卞泊像是怕自己时候的糗事被他人听去,慌忙转移了话题。
“你周围真没人暗恋你”
“既然是暗恋,又怎么可能被我知道。我先前回答你没有,是我没感觉到有人在暗恋我。”
“暗恋也是能被感觉到的。”
“似是而非的东西,想再多有什么意义?”卞宁拨开自己肩上卞泊的手,卞泊搭着他肩膀的胳膊随即滑落。两人身高相仿,勾肩搭背的姿势其实并不舒服。“是不是又有人从你那儿听我的信息?”
“没有,倒是有个人,把我当成你了,对着我表白。”
“哦。”卞宁兴趣不大。
“姓许的,许什么来着?”卞泊皱眉思索,“忘了。我还纳闷呢,他在操场连着见了我几天,怎么就喜欢上我了呢?原来是把人给认错了。嗯……人有点迷糊,但勇气可嘉,人家也不能白努力一回啊,我跟你这事儿,你周围有个姓许的人在暗恋你。”
“我周围没人姓许。”
“嗯……你再仔细想想。”
“弟,你关心我的感情状况呢,还是关心那位许同学呢?关心我,那你不用操心,我还没稳定下来,不会考虑伴侣的问题;关心别人……”卞宁突然在路灯旁停步,灯下绕着飞虫,月球分外明亮,但太远了,不及这盏电灯。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家弟弟的脸观察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中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劝你好好学习。”
他先一步离开,留下一脸懵的卞泊。卞泊回过神来,又气又笑地追上卞宁,闹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卞宁浅笑着向路旁闪躲,将单个肩膀背着的双肩包换到另一边的肩上。
“我关心别人?我当然是关心你!”卞泊既忍不住笑,又努力抿着嘴唇防止嘴角上扬,“诶,哥,我真的,我肯定不会爱一个爱着你的人,我是爱情。”
“这么理性?不爱就不爱。”卞宁歪头看他,眼中含笑。
“不是理性不理性的问题,我又不犯贱,干嘛要爱一个爱着你的人呢?那多难受啊!”
两人散步似的走着,连影子都似乎是复制粘贴出来的。
“泊。”
“嗯。”
“你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觉失去自我吗?”毕竟他们如此相似,总被拿来做比较。
“为什么感觉失去自我?我跟你除了咱妈送的一张皮,哪里像了?”卞泊猛然发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让他哥误会了,“不不不,哥,我不是针对你,我是心里装着别人的人,我都不爱。我在阐述我的爱情观,你别想多了。”
“感情洁癖?”
卞泊没继续下去,“你呢?”
“我?”卞宁垂眸思索,“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陷入爱情,但我觉得爱情这东西不会长久。”
两人间谈话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你还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呢!”卞泊扯了扯嘴角,尽量使表情放松,跨出两步挡到他哥面前,倒着走路,“到时候别被脸。”
“但愿吧。”卞宁脸上的笑容透着不在意,把卞泊拽回身边,“看路,有车。”
*
医院大楼外没日没夜蹲守着粉丝,但凡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便乱哄哄地将人围起来。
“我们家弟弟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医生,我们在这儿待好几天了,帮忙把我们的礼物送进去吧!”
“医生!医生!”
“别走啊!医生!”
徐频洲用工作卡刷开玻璃门,回头看向刚从粉丝群里挤出来的许其悦,两人都戴着口罩,医生在医院里戴口罩算不得突兀。
“你还好吗?没遇到过这种架势吧。”两人进入电梯,徐频洲舒了一口气,抻直被挤皱的衣服。
许其悦没话,只闭着眼睛摇头。
徐频洲察觉到他不舒服,便不再与他交流。
不曾想只过了片刻,许其悦突然伸手按下最近的楼层号,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金属门开启,人当即冲了出去,步速飞快。
他捂着胸口跑进洗手间,扯开口罩趴在洗手台呕吐起来。水流哗哗啦啦冲洗着白色台盆,他洗了一把脸,呕吐感减轻,终于能站直。
“这两天看你动不动就这样,怎么回事?”镜子里出现徐频洲瘦削的身影。
“没什么。”
许其悦不想。他手伸出口袋拿出常吃的药,塞了两粒进嘴里。手边没有饮用水,只能强逼着自己咽下去。
“药不能多吃,仿信息素类的药物有一定成瘾性。”这些天相处下来,徐频洲一个Alpha在许其悦身边竟没嗅到丝毫Omega的信息素,虽许其悦戴了颈环,但不至于一丝气味也漏不出来。
“我好了,走吧,跟人家约好早十点见的,快要错过时间了。”
许其悦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水珠,重新戴好口罩。他生着一双不谙世事的圆眼,当略微低头,抬眸向前看时,却透出一种别样的锋利。
作者有话:
别骂了,别骂了,我自己来——你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