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根系

A+A-

    “我没想到你们会找到这里来。”

    李若愚抱着被子蜷坐在病床上,觑一眼医生扮的二人,继续把脸搁在膝头。他虽是男性,但生得柔美,自带一种纤弱的风致,病时比往常更加楚楚动人。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我不能。”

    徐频洲与他过交道,熟稔地贴到近前,厚镜片下的眼睛晶亮。记者回到他熟悉的战场,颓靡感散尽,整个人轮胎似的足了气。

    “鱼,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心惊胆战地活着吗?稍有风吹草动就躲到医院来?”

    李若愚做出个歪嘴的表情,“不这样活怎么活?找死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而且我手上也有掌握一些东西,咱们可以合计一下。”

    “随便你怎么,反正我不。”

    两人高手过招般你来我往,了十几分钟。任凭徐频洲舌灿莲花,李若愚抱着被子油盐不进,反倒像是找到了乐子,引得徐频洲更多。

    “那个,断一下,我感觉你们两个扯远了。”

    方才两人进门时都戴着口罩,单看上半张脸,李若愚一眼就认出了许其悦。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从头到脚都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难听点,就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多少沾点傻气。如今再见,眉宇间竟增添了不少苦楚,这苦楚促使他精明起来。

    他面有病容,整个人瘦了一圈,想必近期过得大不如意。

    李若愚抢在许其悦开口前话:“就是看在吴宁的份儿上,我才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他倒是有些羡慕他被人保护出来的天真。

    *

    初始,只是要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李若愚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漂亮确实能受到优待,比如食堂阿姨给他饭从不抖勺,理发店的哥剪完发后请他喝酒,随随便便去楼下倒个垃圾,也会被人夸可爱,然后要走联系方式。

    所以当有娱乐公司仅凭一次面试就签下他这个花瓶,并且开出高价的时候,他觉得合该如此。

    他值这个价。

    经纪人领着他搬进公司宿舍,俩卧室的套房,有一个室友,客厅厨房共用。公司财大气粗,刚开始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后来竟高薪养闲,偶尔有课要上,课程排得不满,只训练形体和声乐。

    大多数时间他都宅在宿舍,仍觉得一墙之隔的室友神出鬼没。有幸见过几次面,对方可能是混血,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白白的,高且瘦,是个眼眶深邃的睫毛精,见了面也不爱搭理人,不是高冷,而是有些阴沉古怪,看人时,瞳仁仿佛自他浓密的睫毛底下细细量。他至今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晚上有球赛,他早早等在电视机前,睡衣拖鞋,啤酒炸鸡。看到喜欢的球员带球进攻,他捏紧啤酒罐,紧盯着绿茵场上飞滚的足球。进球!他乐得从沙发上蹦起来欢呼,赤足着地,啤酒洒了满襟。

    碎裂声忽起,穿透墙体来到他耳朵里,已变得沉闷。

    他想到自己住的不是单人宿舍,大晚上的鬼哭狼嚎确实讨人嫌,羞愧使他后背有些冷,脸颊却发烫。他来到那人门前,问他要不要一起看球赛,抬手敲门,门没关严实,因敲击向内滑去。

    卧室内晦暗无光,但不妨碍他发现有个人趴在地上。

    他慌忙开灯,犹豫一秒后,绕过玻璃杯碎片冲上前去,毕竟如果摸到死人的话,还是要先做好心理准备的。睫毛精身体很凉,配合眼前这张高眉深目的混血脸,看上去如同伏倒的大卫雕像。

    好像没有呼吸了,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哆嗦着拨急救电话。完电话猛一抬头,看见正对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红黑的画,里面一个端坐的戴银镯的女人,面孔笼在黑暗中,视线被色彩引导着聚焦在一双苍白的手上,涂了红指甲,不像活人,像幽怨而死的厉鬼的肖像。

    李若愚被自己的这番联想吓得不轻,守在他身边不敢乱动。

    救护车将睫毛精带走,他也跟着上了车,行到中途想起要电话给经纪人,通知他来处理这件事。

    “谢谢你。”睫毛精出院回来,终于不再从睫毛底下看人。

    “怎么回事啊,你身体还好吗?”

    “心脏病,老毛病了,我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你平时多注意身体。”

    李若愚尴尬一笑,知道对方在谎。心脏病休克时,嘴唇会发紫,他清楚地记得,昏迷的睫毛精脸上不是黑就是白,唇色褪尽了,白纸似的。而且他还知道了一件事,室友居然是个Alpha。

    虽然美色迷人眼,但他可是个保守的Omega,绝对不会轻易动摇。万一撞上发情期,岂不是两个人都非常尴尬?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向经纪人反映室友是个Alpha,他必须换宿舍时,温雅的经纪人脸上那种暧昧而嘲弄的表情。不过经纪人露出这表情不是因为他。他后来听,睫毛精原先是个刺头,不服从公司安排,给经纪人添了许多麻烦。

    “他呀,闻不到你信息素的,你安心住。”

    睫毛精倚着门框,嘴唇微张又闭合,抿着嘴看他。

    “呗,我知道我长得美,但你也不用害羞到不出话。”

    “公司安排的课认真上,靠自己本事吃饭,应酬时的酒,能别喝就别喝。”

    “我脸上写着花瓶两个字了吗?”他嗔怒。

    睫毛精没笑,缩回黑洞洞的卧室。

    能不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行为是天大的幸运,少有人可以获得。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李若愚端着酒杯,暗自鄙夷这种逼迫,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无声地指责他不懂事,将他划归异类,社会性动物的从众本能压过自尊,他眼一闭,仰头灌下冰凉的酒水。

    他晕了一段时间,可是,发生那事的时候,他是清醒的,身体没有力气。他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床头灯刺得他眼睛干疼,白光是燃烧着的火焰,烧到他眼前来了。

    经纪人甩了他一巴掌,这个早生华发的中年男人脱下了温文尔雅的皮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跟我拿乔。”

    “昨天那个房间里,随便一个人把你玩死了,屁事没有,你该庆幸,带你走的少爷比较喜欢你,没跟别人一起。”

    他终于知道公司给他开高薪的原因。

    他确实值这个价。

    大人物家的公子,标记了他。

    Omega嘛,被标记后总是傻的,满心依赖着他的Alpha。他那时搬出宿舍,住在空荡荡的别墅里。Alpha喜欢单手掐住他下半张脸,力气大到要将他揉碎,一遍又一遍夸赞他的美丽。嘴被掌心死死压住,他做不到微笑,更不出话。

    有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找瑕疵,白瓷般的一张脸,像是刻意画出来的五官,无一不精巧。

    Alpha在别墅里办生日派对,喝了很多酒,不知醉倒在哪里,他的一个朋友硬拉李若愚进房间。重复标记时有信息素抵抗,疼得他去了半条命。

    他清理自己,越想越觉得难过,躺在浴缸里割开了手腕。Alpha对他尚有几分情谊,把他送去了医院,不过后来,他再没见过他。

    公司里有人行走在阳光下,有人隐藏在黑暗中,都是相似的好皮相。送医的那次自杀,医药费是Alpha付的,大人物家的公子,身份特殊,一下子就把他标红了,他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不断有人来找他,向他听华艺的秘辛。

    公司给他做了清除标记的手术,没了标记,身体轻飘飘的,不再发疯似的渴求另一个人。他想将自己重新填满,随便吧,谁都可以,他来者不拒。

    他真的是个努力工作的员工。

    醉醺醺地躺倒在床上,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最是开心,让他慢慢上瘾。

    某天晚上陪人喝酒,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话,年前某人的儿子死了人,被送到国外去了,最近老爷子归西也回不来,不知道能分得多少家产。他听着听着就落下泪来,慌忙去擦,不心擦花了脸上的妆。

    他已经没有底线。

    宴会上摇曳的烛火昏黄,所有人衣冠楚楚,挂着面具。他没有戴面具,他这张漂亮的脸,就是给人看的。众人围着他,他缓慢躺倒,半阖眼帘看着挑高的房顶,只感觉周围都是重重幻影。

    许是直视的目光过于炽热,他转过头去,隔着晃动的人影望见一个熟人。

    “谢谢。”

    没有星子的夜晚,月光却似瓢泼大雨,露台风凉,他想起往日他善意的提醒。

    睫毛精低头静默,高瘦的身体在月光下团成一圈阴影。

    “怎么不话,再见我不开心吗?咱们也算老朋友了。”

    他还笑得出来,凑到Alpha面前,红润的嘴巴慢慢贴上他的唇。一丝情欲也没有,仅是亲吻,挤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如果实在忍不住了,就抽了它。”

    睫毛精从西装裤口袋掏出一包烟,递给他。他开来看,烟盒里一根烟的过滤嘴上有个凹痕。

    “什么东西,违禁品吗?”他枕在Alpha肩头笑。

    “不是好东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没过多久就得知了那个人的死讯,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点燃烟,味道与普通烟无什区别,火星燃至一半,烟草里露出一条黑线。剥开烟草,指甲盖大的存储卡轻飘飘地掉至桌面。

    看完存储卡里的内容,他双手捂住脸,觉得睫毛精没去情报部门工作,真是屈了大才。

    可这些东西能够发挥作用吗?大树的根系太过发达,一眼望去,仅看到一棵树,却不知它在地底扎得有多深,每一条根都会极力避免这棵树倾倒。

    合同期满,他终于能够脱离华艺,本想着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却总有疯子来找他。

    吴宁知道的不比他少,甚至可能远比他多,找上他,只是缺个人证,或者要从他开始,撬个边角。

    “怎么,你想让他们都付出代价,可能吗?”他翘着二郎腿,晃了晃脚掌,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对方腿上。

    “抓在手心的蝼蚁尚且会咬人,你我总归比蝼蚁大一点,咬得也更疼吧。”

    你我?海跃集团的继承人何时沦落到跟一个玩物相提并论?他只觉可笑,算来算去,吴宁算是他前老板的老板。他们那些金字塔顶端的家伙向来会作践人,变着法儿地寻开心,从不把底下的人当人看。

    他开玩笑地要跟他结婚。婚嫁一直是阶级跃升的捷径,他还真想试试站在高处的感觉,想让别人都羡慕他,想出名。

    李若愚笃定吴宁不会答应这一可笑要求,然而吴宁像在逃避什么,他这可笑要求正好给他递了梯子,吴宁半推半就地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当时吴宁有正在交往的男友,门当户对。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坐在对面的Omega,心里想,这是什么狗血言情剧的套路啊,男主角不爱白富美,偏要跟什么都没有的花瓶在一起。

    吴宁倒没有觊觎他美色,两人纯粹交易关系,连共处一室的机会都少有。单看脸,站吴宁旁边,他有点自惭形秽。

    作为吴宁的交往对象,他着实受到了许多关注。从前不可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竟也能面对面交谈。

    奢靡的场合,在座都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鼎鼎有名,权势滔天,吴宁携他来得最晚。

    “腿脚不便,来晚了。”吴宁脸上不见歉意。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正到你呢!”

    长桌两旁的服务员开始上菜,席间气氛热络,开着半文雅半低俗的玩笑。文雅是要符合身份,低俗才能激起人的兴趣,这些平日里端庄严肃的人物,一个个笑得像茹毛饮血的野兽,李若愚记忆中几乎找不到如此肆意又刺耳的笑声,声音充斥每一个角落。

    对普通人来天大的事情,在他们口中宛如一粒灰尘,可以轻轻拂去。

    吴宁一直是安静的,笑容得体,别人来问他,他才讲话,也不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李若愚坐在他旁边,偶见他低头喝汤时,表情闪过一丝厌倦。

    餐后,大概准备谈正事了,席上的太太们要拉他去偏厅。

    “若愚。”

    刚站起身,吴宁握住他手腕。人后,他从未做出如此亲近的举动,李若愚微惊,困惑地看他。

    “过来,贴近点。”

    贴近点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松木鸢尾,使弯下腰的他生出紧张。吴宁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领带。

    他领带没歪,就算歪了,也没必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整理。他明白吴宁此举是表露对他的重视,告诉别人他不是个玩物。大人物的太太们可不是好相处的,李若愚除了刚攀上的吴宁,没有别的后台,背景又不光彩,很容易被欺负。

    “去吧,玩得开心。”

    吴宁坐着,他俯身站着,那双澄澈的凤目由下往上看他,乍现妩媚,像春水淌过玉山。纵使知他并无情意,当此刻,却也万分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