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喜欢 触不得,浇不灭。
薛翦微微一愣, 忽而笑着回了头,问道:“你也常像今日这般直爽吗?”
方才在船舫上,他和太子一人一句暗藏深意之言, 哪怕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也咂出了点儿不对劲。
他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以她为话茬顶撞太子。
他若和七年前的她一样, 尚还能寻个“年纪不懂事”的理由挡过去,而现下这般, 若是太子有意降罪,他又如何躲得过去?
薛翦踱步走到了他身前,敛去了眸中笑意, 神色认真又有几分迟疑, 须臾, 终是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太子此人阴鸷又难以捉摸, 在他面前还是谦卑些的好。”
虽然她觉得这个道理李聿应当明白, 但到底是没忍住提醒了他一句。
此言一出,李聿心上倏然泛过一丝笑,顺而牵了牵唇角, 仍是一副满面飞扬的模样, 敷衍笑道:“知道了。”
薛翦鄙夷地看了他两眼,继而抿了抿嘴,复又转过身同竹一起回去找马车。
约莫亥时三刻, 二人才回到薛府。
正准备沐浴更衣之时,薛翦才不经意地从铜镜中看见发上那枚玉簪。
正是她当日从藏花楼出来后不慎遗失的那支。
竟然在李聿手里?
薛翦抬手将其取下, 指尖翻转反复再量了一遍,的确是她的。
难道上次是李聿帮她们甩开了那个一直穷追不舍之人,随后又在旧宅附近捡到了她的簪子,这才出现在宅院之中吗?
薛翦似又忆起了什么, 忽而勾唇一笑,煌煌跳动的烛火将少女垂眸廉悦的影子勾勒至墙间,光是这般模糊的轮廓都能清晰得感受到一寸又一寸的欣意。
怪不得他上次看着衣衫规整,发缕倒是有一分散乱,想是同那人交手了吧。
还偏生称自己是在散步消食,真是好面子。
“咦?姐,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支簪子吗?不是早便不见了么?”竹正从屏风外走进来,手上抱着她一会儿沐浴后要更换的里衣,声色略显几分惊讶。
薛翦走到妆奁前将其收好,话声虽清淡,却匿着几分豫色,“这是李聿方才给我的。”
“李公子?”
适才在西街上李公子好像是为姐别了一根新的簪子,当时她的注意全都放在姐他们二人身上了,压根儿没仔细往簪子上瞧。
“姐的簪子怎么会在李公子那?”
竹将衣物暂且挂好,转着漩步跟了过来,一面儿拧着眉心看着,一面儿在心里头自己琢磨。
“我也不知道,下次问问他好了。”薛翦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继而便提步往浴桶那走,自顾自地解了衣带。
揽月楼前,李聿踩镫上马,往李府翩然驰去,眼底所携挂的快意如袍裾上呼啸而过的风一般,张扬恣肆。
楚善一行人方从楼上下来,甫一行至门外便逮见了翻身上马的李聿,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住了他,却见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丝毫不留情面地策马疾驰而过,连挥个手的时间也没留给他们。
楚善愤懑地抽了抽嘴角,直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时,才低骂了一声:“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是早便有事走了么!”
合着他是找借口丢下他们自己逍遥去了不成!
章佑斜睇了他一眼,犹自语调飘渺地了句:“他定是做正事去了,你就少忧他的心了罢。”
李府门外。
一道急烈的马蹄声嗒嗒而来,将至李府之时蹄声渐缓,最终定立一处。
李聿离鞍下马后,整理了下衣裳,方才步入府中。
还未走到知寒院时,就遥遥撇见陆衡守立院外,眉目廉垂,面色一如既往的沉肃,乍见他走来后,便阔步上前,拣过了他手中那包买给母亲的桂花糕,垂首道:“公子,要现在给夫人送过去吗?”
李聿眉心轻折,犹豫片刻,“本想着明早再去的,罢了,母亲应当还在院中赏景,我去一趟好了。”
言落,他便踅了身,步履轻快地往筑玉阁去。
石几旁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身穿雾蓝色缎裙,裙摆上绣着的桃纹栩栩如生地覆在鞋面上。
一张清雅的瓜子脸上横搭着两道柔长的柳叶眉,眼梢秀媚弯挑,风韵犹存。
一个模样恬静的侍女从院外迈着莲步走来,俯身向陶氏通禀了一声,继而立到了她身侧。
陶氏轻轻侧首往院外看了一眼,但见一袭青衣的少年嘴边划着浅笑往院子里走来,手中还提着一袋吃食。
待他走得近了,陶氏才缓缓开口,面色端庄娴静,声音亦是温柔如风,偏生话里却暗带了几分调侃。
“聿儿?怎的这个时辰上我这来了?”
李聿扬眉笑了笑,浑然不觉她言下别意,只将手中纸袋落至石几上,翻折开来,“方才在外面买了桂花糕,想着母亲应该还未歇下,便拿来给您尝尝。”
陶氏淡淡扫了眼几面,心下敛着欣慰,话也软飘飘的:“又跟你那些朋友出去玩了?还知道惦记着为娘,也是有心了。”
母亲对他那些朋友的态度素来是不冷不热,故而他也不愿多惹得母亲不高兴,于是略微颔了颔首,静坐一旁,手握虚拳微撑着脸颊,倚在石几上,仰头望着月色。
耳畔却没来由地钻进一道暗携试探的声音。
“上回苏家举办花宴的时候,我的确是想撮合你和苏二姐,但知道你性子拗,就没敢提前跟你,你可还在怪我?”
李聿忙将手收回,转眸看了过去,对陶氏这毫无征兆的一问给窒了半晌,眸色也渐渐浅了些许,低头回道:“母亲的哪里话,我哪敢怨怪您。”
起埋怨,起初的确是有。
他一向不喜欢云里雾里地被人安排去行事,哪怕是他的母亲也一样。若是她能把此事摆在明面上同他讲,就算他再不愿,多少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何至于处理得那般难看?
陶氏见他似有几分不痛快,轻哼了一声,语气绵柔又狭着刺一般,幽幽道:“左右你也没如我的愿,自是没什么好怨恨的。”
“苏缘那孩子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又极善抚琴作画,哪点儿还配不上你了?”
“整日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尚不,动辄还要被书院的夫子责罚,没有一天能让我和你爹省省心,人家若能瞧得上你,也是挺倒霉的,但是你还能吃亏不成?”
陶氏一通话下来,将他贬得一无是处,白了到底是上回的气还没出够,趁他今日主动送上门,便一次性撒给他。
话落,李聿颇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不反驳,反而表现得极为乖顺,“母亲教训得是。”
他这模样倒叫陶氏余下的一口气憋在心头出不来了,终是提了提嗓音:“你就气我吧!”
话罢,她又陡然想起月前派去跟着李聿的人所报之言,黛眉颦蹙,眼底匿着几许狐疑,“听你之前跟薛家姑娘见了几面,莫不是看上她去了吧?”
这两个都是惯会闹腾的主,要是扳在一块儿,还不得翻了天?她还想在府里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我便与你提一声,你若是有这个念头,趁早掐了罢,往后你的事情我也不再插手了,省得你和我都不顺心。只这一样,少去招惹薛家姑娘。”
话落,但见李聿神色一震,眼梢注着讶色缓缓抬起。
母亲之前命人跟着他的事情,他早便发现了,横竖他每日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遂没有让陆衡将人拦下。
令他惊异的是母亲提到薛翦后,他心头竟莫名恍过那日在茶棚时凝姐问他的话。
——喜欢那姑娘?
身上似有一股热流自心尖淌下,灼得他心绪繁乱,一刻也待不下去,旋即站起身,施礼道:“母亲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尔后便步履匆忙地赶回了知寒院。
陆衡再次见他返来时神色躁动,薄唇紧抿,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遂连忙上前察问:“公子,您没事吧?”
不过是去了一趟夫人那里,怎么......难道夫人又要给公子相看姑娘了不成?
自苏姐一事已足一月有余,他还以为夫人罢手了,如今看来确是不然。
夜风如水般沁着凉意鼓入袖笼衣襟,却未曾将李聿心头那株肆燃的炙火浇下去一星半点。
细数他与薛翦之间的每一次相处,好像多半都是以针锋相对收尾。
故此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她,不过是想寻机会报儿时之仇罢了。
可今夜见到太子时,他心底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之意,道不清明。
难道他真如凝姐所言,心系于她么?
思及此,他犹觉心尖愈发滚烫,触不得,浇不灭。
“公子?”陆衡眉间褶痕更重了一分,对李聿这幅模样手足无措,却又心焦难捺。
李聿似是经他一唤略略回神,抬眸摆了摆手,继而阔步往屋内去,将书架后摞成山一般的画零零落落翻理了出来。
薛翦去了临州多久,他便遣人画了她多久,每年传回的画轴抑或宣卷都被他亲自规整收纳,齐齐摞在书架后。
像是一份独独属于他的珍物。
李聿覆手抽出最上面的那一副,但见画中的少女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头,嘴角闷着笑,手中抓着一颗石子举在首侧,似要往墙下那人身上扔去。
如此淘气之姿,当真与她相衬得很。
正当他低头看着画卷隐隐出神之时,手边又划开了另一副,画的正是她习武受伤后,仍执着长剑不放,同师门弟子一齐继续舞剑的模样。
李聿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她受伤的那只手,似是透过纸张真能触碰到一般,下一瞬却倏然而顿,堪堪停在了那,眸底尽是讶色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