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探问 “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冬日的风雨清冽含混, 与目下马车内的情致似乎没什么分别。
薛翦今日穿的一身桃色常服,玉兰花纹一路绣到了襟头,衬得她眉目秀朗极了, 眼底仿佛耀着一缕星芒。
李聿瞧着她,突然喟叹了一声:“薛翦。”
只此一句, 便再没有了旁的话。
薛翦听他唤着自己,眼睫微霎, 下巴在掌中挪动半分,随即直起身,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笑道:“我逗你的, 像我这般性子顽劣之人, 皇上得多昏聩才会”
尚不及她完, 嘴里便蓦地咬住了一块绵软之物, 耳畔边同时响起李聿低哑的嗓音,“慎言。”
薛翦囫囵将糕点吞了下去,余留的一丝甘甜勾挑味蕾, 这才借着车内微薄的光线往几上头看去, 原来香炉旁边还摞着一叠金褐色的栗子糕。
“你倒是周到。”
她在宫里待了个把时辰,却难有动箸的机会,委实饿坏了, 这便伸手去够玉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车帘随着车身一路缓缓晃荡, 敞开了又兀自阖闭,不免漏进一些细碎的飘雨,落在薛翦身上,倒教李聿凝了凝眉。
“薛翦。”他伸手点了点面对车门的位置, “坐到这里来。”
车帘只置在马车两边,后头是实板,薛翦侧首睇了一眼,复自余光扫过她肩上的锦绸,许久才回首道:“我不冷。”
继而轻轻将李聿拉了过去,调笑道:“我观你这模样,倒颇有几分病弱美人之势。”又按着他的手,“你且坐好了,让本姑娘仔细瞧瞧。”
便是这一通玩笑,令李聿原本冷到麻木的手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喉结上下动了动,移目瞥向别处。
待风雨稍停,马车已然驶至薛府门下。
薛翦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匆匆步出马车。
再回来时,臂弯里躺着一件墨色的披风,将其交付到李聿怀里,扬眉笑了笑:“别病着了。”
此言作罢,李聿怔了片刻,眼见着她出了车门,那道红衣背影意气潇洒,又似一株娇艳的富贵花,轻轻巧巧,就落得他心尖。
两日后。
烈日昭昭,廊檐下却似有风声呜咽。
薛翦走至窗边,抬眉望了望西侧,“我让你送回山门的信,去了已有几日了?”
“有十数日了。”竹在案旁将她方才看过的请帖一一叠好,弯唇问道:“姐,这些宴席你会去吗?”
“怎么还不见师叔回信”薛翦转过身,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安之色。
竹听她未答自己,温和宽慰道:“姐宽心,岳老前辈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许是去郸城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回信”
她顿了顿,“这才不过十数日,指不定是在路上耽搁了呢。”
京城离临州原就不算近,加之这几日风雨连连,便是误些时候也尚得过去。
薛翦闻言微微颔首,目光瞥向案上的请帖,随口了句:“这个时节去江边游船,是想教我在那开阔潮冷之地受一天江风”
及此,嗓音旋即浅了下去,突然忆起那日在宫门外,李聿面容煞白,隐约透着一点病色,该不会真的生出什么寒疾来吧?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掠起一笔更为浓稠的忧虑,继而推开房门,“随我去一趟魏府。”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外间轻阳斜照入室,少年坐靠在床榻上,手里握着半卷书册,听人进来也不曾抬头。
“你从书院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害了风寒了?”
章佑脚步轻抬,径直走进屋内,似是嫌这药味齁人,遂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两下。
李聿的视线未从书上移开,只是寻常又敷衍般地回了声嗯。
“该不是前日那场雨教你给淋了去罢?”章佑抄手立在案前,语气玩味:“你前脚才走不久,那雨便流水似的下了起来,算着脚程,彼时你多半还未达皇宫,是得受点罪。”
话落,李聿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是淡声道:“我尚在病中,听不得人聒噪,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无旁的事烦请赶紧消失。”
章佑闻言笑了笑,目光垂在李聿身上,“听我讲两句话还能让你费神不成?”
少年虽着一拢素衣,衬得那双狭长的眸子犹带清冽,脸色却了无半点孱弱之姿。
“我此番不光来看望你,还给你带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罢懒懒转过身,步子迈得极慢,“既嫌我扰你清静,我走便是了。”
李聿将书合上,扭头看着那道刻意的身影,示意陆衡给他支条椅凳,待他坐下后,方才悠悠开口:“好消息,讲罢。”
“皇上又为太子殿下指了门新的婚事,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李聿眸光在他身上停驻半瞬,“此言当真?”
章佑微微颔首,思量半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次宋家姐会不会赴卫姑娘的后尘?”
魏府东院,少年着一身玄色劲衣,手持长剑,锋刃微微一转,便有数起鸣声自下而过,扫起一片尘屑。
有人站在远处利落地抚了两下掌,伴着一声称赞之言。
院中的身影倏然一顿,见是薛翦,这才将长剑扣入鞘中,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的笑痕走去,“阿翦,你怎么来了?”
薛翦的目光停在他手上,挑了挑眉,“舅舅回来了?”
魏启珧看她一眼,复低下头会意地笑了声,“这是祖父给我的。”
转而挽起长剑出鞘寸许,寒芒一掠横在薛翦面前,“怎么样,是不是同我一般威风?”
薛翦轻笑了笑,推着剑柄将其按了回去,应承道:“外公给你的自然不是俗物。”
一面着,二人已经走到假山下,薛翦半身倚着山壁,望着树上几近凋零的枯叶,慢声问道:“你和李聿还不对付吗?”
魏启珧听得眼角一跳,偏过头去量了她半晌,“阿翦,你想什么便直了吧。”
薛翦亦不习惯这般弯来绕去,于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想问问,李聿最近如何?”
魏启珧定定望住她,眼底慢慢渗出一些揣度之色,良久才不紧不慢道:“他啊,有两日没来书院了,听章佑好像是病了。”
薛翦听言微微一震,复道:“他病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魏启珧挪步半分,正欲再问,就见她扶着山壁站直了,丢下一句:“我回头再跟你,待我问外公与舅母好,翦儿改日便来看他们。”便提脚往廊道上去。
魏启珧在身后唤了她两声,却见她背影决然,渐行渐远,直到没入朦胧天色,不可复见,方才按紧手下剑鞘,径自回到院中。
天近黄昏,暧暧余晖透过窗隙洒进室内,照在人身上,犹存一许温柔容色。
李聿正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腮下,侧卧榻上,旁边摆着一叠果子,一本史书,丝毫没有一个养病之人该有的模样。
恰读到兴起之时,不防门外传进来一句:“公子,外头有位姓简的公子称自己是您的同窗,欲看望您。人瞧他面生,便让他在门外稍候,前来报与您一声。”
李聿皱起眉,“简公子?”
话既出口便反应过来,连忙坐起身,略有慌乱地将吃食书册藏到隔间,又命陆衡为他正衣,一切做好后,方朗声回道:“快请进来!”
薛翦见到李聿时,他只披了件长衣倚在桌边看书,长发半散,神情宁静,气度淡然宛如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乍闻门外动静,便已按耐不住肆意上扬的嘴角,听来人语调微扬地唤了声李聿,这才缓缓抬起头。
见她一副少年扮,手里还拎着两袋纸包,轻轻笑了笑,“简同窗来便来了,怎么还带了别的东西?”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抬手将纸包放到桌上,“我猜你多半是那日受了风寒,便去医馆寻了些解表散寒的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没事,不必忧心。”
陆衡退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不话时便是静默一片,唯有几下灯烛发出的嘶嘶声。
窗格不知何时被人支起,抑或她始终不曾察觉,直到一缕寒气弥游入室,引得李聿掩面咳了两声,方才抬眸望去。
随后敛眉走到李聿身旁,欲扶他去里间歇息,忽然叹了声:“你真的没事吗?”
不及他答,又多问了两句:“大夫可有你几日能大好,抓得什么药?可需注意些旁的调养?”
李聿闻言一笑,从未见她一口气问出这般多的话来,低头望着她道:“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话声方落,只觉臂上一紧,随后便见薛翦急忙松开他,四周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门外那阵轻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周围除却一条长案,一张床塌和一个衣柜外,再无旁物可以藏身。
那声音仿佛踏在薛翦心上一般,沉重极了,一时竟忘了自己穿着男装,根本无须避嫌。
李聿远远听得婢女唤了两声“夫人”,心知是母亲往这里来了,对薛翦的举动便也通晓了几分,方欲出言提醒,就见她往柜子里一钻,作贼似的露出两指,悄悄把柜门阖了起来。
眼前乌黑一团,衣料轻柔地拂在脸上,萦满了李聿身上的浅香。
薛翦耳根突然一热,又怕教李夫人发现自己,遂勉力静下心神,竖耳探外头声响。
却只听得一道清朗的笑,接着便有几下微的脚步声,渐渐出了里间。